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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先说第一个方面。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审美现代性诉求体现在审美观念和审美形态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即从对永恒性美学的追求转向对现代性美学的追求。前者在西方文化中长期处于主导地位，是一种对于超验、不变的审美理念的信念；后者的核心价值观念却发生了巨大的现代性逆转，其核心是追求艺术表达的个性化和新奇化。简言之，现代性即新颖性，要称为现代艺术，就必须新颖。美学现代性的源起可以追溯到波德莱尔。他认为，现代生活的“转瞬即逝”性是文学努力捕获并表现的特质：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波德莱尔 18-19)。波德莱尔所说的艺术的另一半在现代主义诗歌里遭到了摈弃，艺术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转向了对偶然性、瞬间性、变化性和新颖性的探索之中。可以说，现代主义诗歌领域的“瞬时性美学”观念就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审美形态。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主将庞德提出了“日日新”的概念，主张诗歌创作的不断革新，不断寻求能够表达新思想、新感觉的诗歌技巧。除了庞德，T.E.休姆(T.E. Hulme，1883-1917)、W.B. 叶芝(W.B. Yeats，1865-1939)、艾略特、E.E.卡明斯(E.E. Cummings，1894-1962)等都不同程度发现了维多利亚晚期浪漫主义诗歌的抽象僵化、虚无滥情，积极探索新的诗风，推进诗歌在表现形态与语言方面的现代化。例如，他们反对传统诗歌形而上学的宏大叙事，主张诗歌表达依靠艺术直觉“向内转”，反对模糊的语言和抽象的意象，主张以明晰的语言、清新的意象表达现代人的真实感受。现代主义文学以“造新”为价值取向，追求“变化与新奇”，其根源在于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本身，是对现代社会价值观的认同与趋附，现代社会日新月异，现代艺术也紧随其步伐，捕获其偶然性与瞬间性。从更实际的层面上看，审美现代性只有依托于历史现代性(即社会现代性)，尤其是资产阶级“文化工业”，才能获得生存和发展的力量。以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为例，属于“公共领域”的现代传媒《诗刊:一本诗文杂志》(Poetry: A Magazine of Verse,下文简称《诗刊》1912年由门罗创办于芝加哥)对于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它把现代主义诗人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集体。许多现代主义诗歌主将如卡明斯、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维切尔·林赛(Vachel Lindsay，1879-1931)、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等都曾得到过《诗刊》的提携和培养。在“效益至上”的商业社会里，艺术家的出路就是要接受艺术作为商品的地位，将其改变为一种值得投资的特殊商品，在美学追求与经济需要、艺术界与商业市场之间取得平衡。除了审美形态、审美观念这一方面，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审美现代性特质还体现在其对历史现代性的反思、对抗与批判上。作为一种审美现代性艺术，现代主义诗歌的诞生与发展虽然都依附于历史现代性，但同时又作为历史现代性的对立面而存在。虽然英美现代主义诗歌认同“新奇与变化”的价值——这与历史现代性的取向是一致的，但它又对历史现代性的工具理性对人的压制与信仰失落后人的精神空虚进行了深刻的揭示与鞭挞。这显示出其独特的反思与批判精神，也正是审美现代性的深义所在。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在形式上的各种实验与创新，大都应该属于“为艺术而艺术”的范畴，但是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表意实践其实都内含了对历史现代性的挑战与批判。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指出，审美现代性与历史现代性是一种爱恨关系，一种充满内战的共生现象断定现代文化是抵抗抑或服务于现代存在，是徒劳无益的(鲍曼15)。这两件事它都干。离了其中的一件，就干不了另一件。

林萍：不少学者认为，现代主义诗歌因为追求艺术自主性而与外界形成“断裂”关系，您如何看待现代主义诗歌对艺术自主性的追求？这种追求是否弱化了其社会性，尤其是社会批判属性？

董洪川：的确，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不少。以安德鲁·M.克利菲尔德(Andrew M. Clearfield)为代表的国外学者，以及国内长期以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者仍然囿于现代主义文学远离现实、钻进艺术象牙塔的定式思维。当然，2000年以后，国内外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研究有了新进展，譬如蒂姆·阿姆斯特朗(Tim Armstrong)的《现代主义：一部文化史》（Modernism: A Cultural History，2005)，以及国内李维屏教授的《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2000）和易晓明教授的《文化现代主义：平面化技术社会与新文学形态》(2020)等都是该领域研究的新近成果，值得重视。谈及现代主义诗歌的艺术自主性，我们先回到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发轫即意象派对艺术自主性的追求上来。休姆、庞德发起的意象派运动是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起点。意象派旨在挑战英美诗歌传统，其最重要的审美观念就是将意象视作生命，充分肯定意象的价值，并将每一首诗视作自足的世界，以此彰显艺术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强化现代的审美观念。可以说，艺术的自主性和独立性是传统美学与现代美学的分水岭。韦伯有关现代社会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理论也为现代主义诗歌对自主性价值的追求提供了较好的阐释。在韦伯看来，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标志之一就是宗教形而上学世界观的逐渐消弭和文化价值领域的不断分化，即韦伯所说的“合理化”（韦伯 15)。这种“合理化”导致许多自主价值领域的形成，艺术就是其中获得独立性、自主性的领域之一。艺术获得独立意味着艺术作为一个领域的独立，以及以艺术为职业的专门人士的出现等。风行于19世纪末的“为艺术而艺术”口号是表明艺术独立的一个重要观念。艺术获得独立之后，摆脱了对宗教、政治和道德伦理的依附地位，有了自己独立的审美价值。审美价值本身成为判断文学作品价值的重要依据。判断艺术品合法性的依据不再依赖宗教、道德、伦理等价值。这种独立性正是现代艺术对现实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前提，我们应该看到艺术获得自主性的意义和价值，这是许多研究者经常忽略的一点。对于现代艺术的自主性和社会性与社会批判属性的关系，社会批判理论的莫基者特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1903-1969)有着深刻的见解。他认为，艺术具有双重性，它一方面是自律实体，另一方面又是涂尔干学派(Durkheimian)所指的社会事实(阿多诺 9)。也就是说，现代艺术的社会性不仅仅体现在其创作素材来源于社会，还体现在它与现代社会的对立，而现代艺术的自主性和独立性是其开展社会否定、社会批判的前提。现代艺术获得独立性、自主性并不意味着与现实脱节。现代艺术的社会批判性不同于传统艺术的社会批判性，现代艺术的深刻批判性与其自在自为性密切相关，是种更隐秘的批判。20世纪英美现代诗歌对历史现代性的批判蕴含于对审美独立性的追求之中。

林萍：作为中国外语界面研究会会长，您如何理解“界面研究”？您认为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未来走向是否也存在于“界面研究”之中？可否举例说明如何将“界面研究”方法运用到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