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村头的小孩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脖颈单薄的衣领,他抬起头。还没有被工业染黑的天空那样得湛蓝,村里的树叶都染黄了,每到这个时候,村里教书的先生总是会摇头晃脑地感慨一句“层林尽染”。少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一股哀愁总是隐隐的牵动少年的心。
可他没有先生那样的意境,也没有足够的学识。村里要收割的麦子数都数不过来,课本上教的一二三四根本数不清田里的麦穗,哪怕他一边割一边数也数不过来,到最后只是晕头转向地倒在田里。课本里总说秋日是芳香的,可他只能闻到土地的那股说不上来的味道,那味道是决然说不上芳香的。
每天割完麦子他都会绕着村头跑来跑去,再远就不行了——家里的大人不让,说是有人偷小孩。他不明白自己的爹娘都嫌弃的孩子,为什么还会有人去偷,尽管他不明白,但不妨碍他听爹娘的话。
于是村头的大黄狗总会跟着他一起跑,汪汪地犬吠声惊起地上的麻雀。赶来的孩子大他几岁,看着地上空荡荡的一片,知道自己撒的碎粒又被这群狡猾的麻雀吃完了,再看一眼捕鸟的陷阱,撇撇嘴,一巴掌呼在他头上。
“你跑个啥?麻雀都让你吓跑了!”大一点的孩子嘟囔着什么,又拍了拍他的头,从兜里掏出一块碎糖。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糖是个稀罕物品,刚才被拍了一下的委屈一下子就消散了。他含着糖,笑得没心没肺。
“吃饭喽!”农家妇人的呼喊大都具有穿透力,带着农村人特有的口音,在秋日的风中传得很远,将少年的魂一下从不知道哪个年少的梦里给勾回来。他跟着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往回走,那只大黄狗就这么跟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炊烟不断地从烟囱里冒出,最后又消散在秋日的风里,天上的云一块厚厚的,一块又薄薄的,让人幻想着躺在上面该是什么滋味。他用力的吸了一下鼻涕,你说那云是不是烟变成的?”“什么烟?”大一些的孩子一愣。“就是从烟囱里噗噗往外冒的那个烟。”
“那叫炊烟!上课又没认真听!”耳朵被拧成了一团,拧了两下后松开手,说些有的没的,他们回到了家。菜已经摆在了桌子上,农家没有太多的规矩,于是一家人闲聊起来。
“这几天要是没把麦子收干净,下雨就淋坏了。”
“你们几个上课好好听着没?一定要好好学啊。”
“长大了学进城里,有个好出息,你爹妈也算没白供你们这一回。”
絮絮叨叨地吃完饭,他们趴在桌子上,秋日的天黑得越来越早,趁着现在天还亮,两个人拿出还算干净的作业纸,写起了先生布置的作业。写着写着,思想就开始抛锚,畅想着城里的日子该是多么的舒心——不然为什么爹娘都让他们学进城里呢?
写一会,想一会,就这么磨到了睡觉的时间。
天一天比一天冷,去年的棉被早已拿了出来晾晒,今天还没到盖棉被的日子,躺在炕上,还是有些冷,看着窗户外面的星星,两个人怎么都睡不着。又开始说些孩子间的悄悄话,最终在某个终于撑不住的时刻,两个孩子闭上了眼,再一睁开,又是一个火红的太阳。
日子就这么过,转眼,秋日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
再后来,又是一年年的过去,他们两个人还算争气,考进了城里。后来工作了,结了婚,还有了孩子,孩子也要上学,孩子上学的日子,又是一年秋天。
城里的秋日与乡下是决然不同的,目送着自己的孩子走进了学校,抬起头,天空早已不似年少时那般湛蓝,城里的秋日也不像乡下那般肆意,唯有一如既往的秋风和泛黄的叶子宣告着秋日的来临。若不是气温一天天地冷下来,他恐怕不会觉得这是秋天。
秋天不该是这个样子,可秋天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他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漫步在街上,静静地思考着,秋天该是什么样子。
可他没有答案,这不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后来他回了家。暖气也渐渐开了起来,年少时那个希冀的棉被也早已放进了某个杂物堆里,哪怕是盖着薄被子也不会冷,生活明明好了起来,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怀念着那个带着冷风的秋日。
或许自己是老了吧,不然为什么如此伤春悲秋呢?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他慢慢开始老去,送走了自己的父母,暮气在他的身上日渐萦绕。令人欣慰的是他的孩子也算得上争气,不需要晚年的自己太过操心。
他的眉眼日渐低沉,眼眶逐渐凹陷,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或许他就会这么慢慢死去,毫无波澜,最终理所当然地躺进坟墓里,又或者化作一捧灰,然而,他的哥哥给他打了个电话。
“回去看看?”回去?哪里呢?他迟钝的大脑闪过那缕秋风,他仿佛又活了过来,好。”回乡的路并不漫长,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早就在哪里扎根。下了车,村庄早已不是当年的村庄,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失落,他让自己的儿子推着自己在村里走走,他慢慢地抬起头。
天上的云静静地飘,一块是厚厚的,另一块又是薄薄的。“你说,天上的云会不会是烟变成的?”
他的儿子一愣,“什么烟?”“就是那些,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爸,那是炊烟。”他的儿子和他盯着不远处的那个烟囱,看着那里冒出的炊烟消散在空中。一只狗跑了出来,围着他们转,儿子怕惊到父亲,下意识地就要去驱赶,却被他的父亲拉住,“不也挺好的吗?”
两人默默地看着这只亲人的狗,老人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它的头上。一个少年急忙跑了出来,老人收回了手,和少年聊了起来。
家乡的变化很大,但似乎又什么变化也没有。少年最终告别了他。
他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打起了鼾。儿子好久都没有看到父亲睡得这么香,他轻轻带上了门。
夜深了,老人在梦里奔跑着,秋风追在他身后,他身旁跟着一只黄狗,黄狗开心地吠,惊起一地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