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当看到那本泰戈尔的诗集,我总会想起那年在火车上遇到的一对夫妇。
那时,我才上初一,父母在南方做生意,因为有事耽误,让我一个人乘夜车回吉林。从常州到吉林,三十多小时的路程,十二三岁的我没买到硬卧,但开学临近,只能在硬座硬抗。
上车时,夜已深,列车悄无声息地启程,如同一头钢铁巨兽,默默穿行在城市之间。车厢内,困意几乎席卷了每一位乘客,泡面与汗水的气息交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我小心地穿过过道,对着车票,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我的座位靠窗,等找到时已有一对中年夫妻坐在外面。外侧的男人穿着一件带着补丁的棕色高领毛衣,黝黑的面容风尘仆仆,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内侧女人则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墨绿色毛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收拾得很干净,方形的细框眼镜,更增添了一股书卷味儿。但此刻,她眼神迷离地看着前方,怀里紧抱着一个泛黄的枕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有点不太正常。我本就忐忑的心,越发紧张。瞬间就将这对夫妇与那些关于火车上不太美好的传说联系在一起,心中顿生警惕。
男人看到我靠近,温和地笑了笑,站起来想让我进去,还要伸手接过我的背包,想帮忙放在行李架上。不安的我没有把包给他,而是转了个圈,找到了正在隔壁车厢检票的列车员,跟他说明了情况,表示想换个位置。列车员看我是个小孩,也理解我,但实在是没有空座,只能对我说,什么时候有,可以帮我调换一下,或者等卧铺有空缺了,第一时间给我补一张卧铺。眼见没有办法换座,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原本的位置,却突然发现,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夫妇俩已经调换了过来,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走了进去。
男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笑着和我打招呼,旁边的女人则愣愣地盯着我,也不说话,让我如坐针毡。所以,面对男人的寒暄,我的反应很冷淡,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着,后面更是直接靠在窗户上开始装睡。
由于坐得近了,我总算听清女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她时而哼唱儿歌,时而扮演话本里的角色,男人则配合着对台词,偶尔还吟诵泰戈尔的诗句,与她身上的书卷气很是相符,不禁让人对他们的经历心生好奇。
列车默默穿行,车轮发出有规律的当当声,像时钟一般富有节奏。原本不安的我,也逐渐被困意席卷,慢慢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桌子上的背包似乎正被人翻动。那时还是小孩的我,没敢睁眼,想起包里的钱,又想到旁边那对夫妇的异常,不会是他们吧?我想睁开眼制止,可又想到了那个女人的样子,心中有些同情,也许他们的确遇到了某些困难才会出此下策吧,要不就当捐款了?
正当我纠结之际,突然感觉背包明显又一动,似乎有人把什么东西压在了上边,借着声响,我顺势睁开了眼睛。列车到达了一个小站,车厢已经空了许多,旁边的男人正把他的包压在我的包上,而对面是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年轻人,一只手放在兜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则搭在我的背包边,气氛有些凝固。
男人起身,看着年轻人没说话。而他见到男人的举动和已经醒来的我,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抽了回去,面不改色地下了车。这一切都在静默中上演,却又充满了戏剧性。而当我回过神来,事情已经结束,留下的只有空气中未散的紧张气息。男人拉着妻子走到了对面的座位坐下,冲我和善地笑了笑说:“继续睡吧,我帮你看着。”看着他温暖的笑意,我心里既感激又愧疚。心中的戒备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在他的安慰下,我再次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等我醒来时,那对夫妇正坐在对面看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这本书似乎被翻看了很多次,书页的边缘已经变得有些毛糙,一枚塑封过的银杏叶书签放在桌面,色泽金黄,好像一颗金子般的心。想到昨天,竟然怀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我不禁羞愧万分。见到我醒了,男人又热情地跟我攀谈起来,这时我才知道他姓张,原本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他开了一家店,妻子是小学老师,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但在8年前,6岁的孩子意外走失。妻子因为受不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整个家庭支离破碎。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8年时光,他一边照顾妻子,一边重复着寻找孩子和赚钱寻找孩子的过程。这次也是因为又一次听到了女儿的消息要去找找。他说,“如果孩子没走丢的话,现在应该也像你一样大了,她最喜欢的就是泰戈尔的诗,每次听都特别安静。”随着了解的增多,那份真挚与坚韧,更让我对张叔增添了一分敬佩。
到了午餐时间,乘务员推着餐车走来,空气中弥漫起诱人的香味。张婶似乎有点饿了,愣愣地看着餐车,张叔见状站起身,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换来了一盒20元的盒饭。他没舍得吃,而是将热腾腾的饭菜递给张婶。自己则从袋子里拿出冷硬的馒头,默默地啃了起来。这一幕,看得我内心涌起一阵酸楚。我快步追上餐车,又买了3盒。回到座位后,借口肚子不舒服,将饭全部递给了张叔:“您就拿着吧,我肚子疼得厉害,根本吃不下,放着也是浪费。而且,如果不是您之前帮我,我现在恐怕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呢。”张叔明白我的心意,感激地看着我,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了。
火车缓缓驶入张叔即将下车的地方,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张叔紧紧牵着妻子的手,背着沉重的行李,与我挥手道别,踏上了下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途,而我则站在窗边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心中带着不舍与感激。
在我坐下时,由于动作稍大,不小心将桌子上的背包碰掉在了地上。露出了压在背包底下的东西——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它们紧紧地叠放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那本略显陈旧的泰戈尔诗集。我颤抖着翻开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页,是泰戈尔那温柔而深邃的诗句:“你我在尘世间相遇,犹如在无尽的海洋中航行,最终汇聚在同一港口。”还有张叔手写的一句话:“愿你永远保持一颗金子般善良的心,将温暖传递给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