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椅旁,少年正温柔地顺着长者的长发。发丝从他指间漏过,一双绿瞳如星星般亮起,上扬的尾音出卖了刻意压低的声线。
“我要写,一个年岁近百,头发全白,生平潦倒的画家,在一对平民母子从集市采购物品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候远处教堂穹顶被余晖铺满的故事。在他们遇见之时,那个穿着普通但是眼冒金光的男孩注意到了他和他的画板,阴差阳错之间,强行给他塞了个苹果作为拜师的礼物。”
回应他的是长者慈祥的笑,“熟悉的情节,但我还是想听小作家详细说说。”如少年描述的那般巧合,那位坐于椅前的长者便蓄着到肩的白发。虽被皱纹爬满眼角,他的眉峰却深邃如望不尽的深泉。隔壁的房间内摆放着各式的画笔颜料,墙壁上也张贴着风格迥异的写生,墙角里堆着不多的落了灰的绘本———他约莫就是那位老画家的原型吧。
“那我要先讲我最喜欢的那一段。”少年略有俏皮地身体前倾,把绑好的发束轻轻放于他肩头,透过眼前那面老铜镜认真地观察起了他的双目。“他们合作的诗集大受欢迎———这帮助男孩还清了父辈的债务。老画家也因此声名大噪,早年的作品被挖掘,享誉世界,一切的努力都没有被辜负。”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讨要夸奖般埋头蹭了蹭他的颈间。只是眼前的长者并未做出过多的反应,他的双目依旧如同死水一般沉寂在少年炽热的目光里。
直到他语毕许久,空气再次被沉默吞噬,长者的薄唇才送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我以为”,他的语调很平静,声音却沧桑如同屹立千年的古松,“你会说那一天。男孩指着画板,一边嚷嚷着想要拜师一边把苹果强行塞到画家手里的时候,一颗枯萎的心又开始重新跳动,刹那恍若坠入爱河。”他顿了顿,微微仰头,如没看到少年泛红的眼眶似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或者说那一天,对,就是我失明的那一天。我说,我不仅不能为你的新小说绘制插图,还不能继续教你画画了,已是毫无用处的枯骨。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来轻轻吻了我的双眼,先是右边,再是左边。”“不说这个。”少年的音色有些颤抖。“要是没有老师的插图,那本诗集怎么能卖得那么好!更早一点的,没有老师的挖掘和鼓励,我这种毫无绘画天赋的人又怎么会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怕是会穷极一生都在错路上行走,阴暗地在绘图和碰壁之间循环,从骨骼都要腐烂进灵魂里……”“住口!”长者似用尽全身力气地低吼了一声,少年也意识到自己话有不妥,遂低头垂眉目。他追悔莫及,他明明不该提这个的———他早年成名的经历会刺伤他的老师。他知道长者才是那位绘遍世间却籍籍无名六十余年的画师,老师才是那个穷极一生追逐善美,在暮年才堪堪到达彼岸的旅人。马周三十逢唐帝,子牙八十遇文王。际遇。他几欲张口,最终还是陷入沉默。
但是———“不要妄自菲薄。”老画家强行从椅背上直起了身体,这是长者的回复。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否定自己,不要归功于我。说完画家就筋疲力尽地跌坐入了椅内,他强行睁开的双目要合上了,他的意识也快要熄灭了。他太老,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不存于世,所以他每一次动弹都已经竭尽全力。他又太贪,想看到他在文坛熠熠生光,所以他睁眼去看他看不见的世界……他才不在乎之前那无名的日子———他的一生从遇见作家开始,那时候他甚至还不是作家。两个灵魂相契合的人互相照亮了对方,小家伙跟随他学习绘画,小家伙展现出了惊人的文学天赋,小家伙成为作家,他们合作,他们功成名就,他的出现给他 这 一 生 写 了 最 长 最 美 的 诗 篇……他听着少年叼笔轻吟“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笑着用画笔把光影和他的身形都刻进了画布里。爱徒怪叫一声说我念叨的也不是你,他笑,他笑作家耳根红红但是嘴上梆硬。
现在是时候提笔落上结局了。那天的墓园下着薄薄的小雨,地面上泛着朦朦的白雾。身着黑色西服的作家俯身,轻柔地把花束放于一座新立的墓碑之前,一并放上的还有他那鎏金封面的新作。
天地间只有几声雀的闹声,没有人说话,未出口的话语早已凝成实质。最终作家在墓碑上轻轻一吻后离去了,一如画家临终前也吻于他的额间———作为最后的道别。
(作者系 2023 级临床医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