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咚、咚、咚———沉稳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蔓延开来。
“是谁?”我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走近看,只觉得熟悉,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走得很快,疾行着带起一阵风,我不由得跑了起来。我随着他去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他总是很忙碌。
二
“族叔,明日需领多少货,暂领半月够吗?”“是的父亲,每一笔账我都有登记,今日的生意甚好。”他白日在柜台记着账,向族叔讨教经验,夜间则点一盏油灯,在微弱灯光下翻来覆去地核对账本上的数目,估计着每日的盈利情况。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几乎没有出过差错。没多久,父亲的米店就在他的经营下更上一层楼。
但好景不长,巨大的打击随之而来。在经商期间,他回了一趟厦门,当他解决完所有事宜再次回到南洋时,一切都变了样。短短三年,一切都变得凌乱不堪。“这是怎么了?”回应他的是父亲的满面愁容和族叔的神气丧失。待查清来龙去脉后,他也难免露出落寞神色。
“先生,要不您另寻出路吧,按照法律规定,您父亲负下的二十五万元债务并不需要您承担!”我望着他略带疲倦的神色,出口劝道。他却说:“我若是走了,那我的父亲该当如何?我身为父亲的儿子,中国人的儿子,如何没有责任?”
自此之后,他比原先更加努力地工作,想尽一切可以快速获利的方法解救自己和父亲于困境中。
“先生,歇歇吧,身体要紧。”我看着他略带疲倦的神色,不忍道。“再等等,筹备工作还没做完,一定要赶在四月黄梨成熟前把工厂的前期工作做好。”秉着“世上无难事,唯有毅力与责任耳”的信念,他在很多次碰壁时都坚持了下来。或许就是凭着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死磕到底的韧性,他竟真的用仅剩的七千余元建起黄梨罐头厂,起死回生。
罐头厂的规模越做越大,债务已经还清了,他又开始学习橡胶种植,并因此积累了大笔财富,但他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三
“您都这么富有了,怎么还吃得这么糙哪,该对自己好点哟!”我听见街坊邻居用当地的话这样说。是啊,赚了钱不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吗?不然赚了钱干嘛呢?
他似乎是常常听到这些话,转头笑着说:“您放心,我不曾苛待自己,只是想着还有那么多孩子上不起学、吃不起饭,我这心里头呀不好受,能帮一点是一点。”这话里,是实实在在的担忧和心疼,对那千千万万个读不起书、吃不起饭的孩子们。
我瞧见他时常关注家乡的教育问题,或是通过看报,或是托人打听,或是自己回国时亲自考察。每当他了解到教育发展不尽人意时,他都会长叹一口气,坐在油漆斑驳的椅子上,陷入长久的沉思,嘴里还喃喃道“得再快些,再努力些啊”。终于有一天,他满面笑容地走进房间,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这一天,他筹集了足够的资金,第一时间认捐了四百万洋银,建起了福建第一所大学———厦门大学。在办学中途,橡胶种植面临亏损,校舍修建工作不得已面临停工,学校的正常运行也举步维艰,他一度陷入自责和惆怅,苦我可以自己受着,因为我不觉得那是苦,甚至我觉得很高兴,可是现在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但不管夜晚如何迷茫,第二天清晨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工作、筹资,尽一切可能维持学校的日常经费。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苦苦熬,他竟独自支撑了 16 年。
在这期间,他还筹资创办了中学,给各乡小学常年补助。这些资金并不是招一招手、几天就能得到的,是他日日节俭、日日辛勤所换得的。他的餐桌上鲜少能看见肉,多是番薯粥、豆腐乳、花生之类的东西。
“先生,您不是说未曾亏待自己吗,怎么几日也不见有肉?”我看着桌上几乎日日相同的伙食,不免有些吃惊。
“那么多百姓都吃的是番薯粥、花生,他们不也生活得很好吗,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哪里谈得上苛待自己呢?况且,钱当是用在刀刃上的,我既然有条件有能力为家乡、为国家作点贡献,怎么还能推脱呢?肉可以少吃几顿,可是孩子们的教育却耽误不得啊!”这句话像是敲打在灵魂上,让我一时间沉默,为自己,或者说是为我们当下的极度利己主义感到羞愧。
四
正当我晃神的功夫,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刀具相交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孩子们恐惧的、在发抖的啜泣声,肉体被砍刀穿透的声音充斥在天地之间。新的血腥味混杂着旧的肉体的腐烂味,一齐强势地涌入鼻间。一个人压着一个人,一群人连着一群人,他们都躺在那,静静地,堆叠成了一座山。“这是中国的国难,是中国人民的家难!中国军人前仆后继,我们也当义不容辞!”他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有力。在他身边站着一群人,似乎都被这样的坚定感染了。“我们作为中国人民的一份子,理当用一切形式支援祖国抗战!”话落,人们纷纷上前捐募,有钱的捐钱,没钱的则捐了一些抗战中必需的物资。
整理完捐款和物资,他立刻将这些全部交给祖国。“我不会打仗,只能以这样的形式为祖国尽绵薄之力。”
几年间,他不停地给祖国捐献资金和物资,但他始终觉得不够。“国难当前,我却只能做这点小事来援助祖国,羞愧啊!”我还是想回国看看。”有了回国的念头,他就开始组织考察团行动起来。在临近回国前,他腰骨的老毛病越发严重,常常在夜间疼得厉害。“先生,歇歇吧,身体要紧。”我又这样劝到。“有什么比国家危难更要紧的事呢?”……轰隆隆,考察团的飞机最终降落在重庆嘉陵江珊瑚坝机场。
他走下飞机,眼前的景象让他皱起眉头。人头攒动,手捧鲜花的妇女们站成一排,好像在接待一位尊贵的来宾。再看那些军官们,全然没有一个国家面临生死存亡该有的将领样子,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我捐献给国家的资金,真的有被用到抗战上,用到人民的身上吗?他开始产生怀疑。
紧接着的欢迎宴,更是让他心里窝出一股火。鸡鸭鱼肉一个不缺,烟酒更是不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场宫廷盛宴。那些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军官们站起来向他敬酒,嘴里吐出的都是一些奉承感激的话,听进他的耳朵里显得尤为刺耳。他眼前是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可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百姓躲在屋里分着吃已经凉得发干的红薯的样子。国家危矣!
深夜,他躺在床铺上,这是和自己的硬床板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内心的担忧又重了几分。我们援助的资金有几分用到了实处呢?照今天这局面看,不知有没有五成?以后定是不放心把钱捐给国民党的,可中国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呢?
一个又一个问题困扰着他,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去延安看看吧”延安!延安!”去延安的念头越发强烈,恰逢毛泽东致电,他下定了决心———去延安。
……轰隆隆,飞机又降落在延安机场。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痕迹,更感受到了人民的热情和祖国的希望之所在。欢迎团百姓们的衣服看着有些旧,不少都打了补丁,但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比一切西装革履都更能打动人心。为首的是周恩来,他和百姓们站在一起,并无什么差别。
抵达延安的第二日,他就见到了中共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这是一个和严肃端正的蒋介石完全不一样的人,没有一个像样的屋子,办公桌和卧室间只用一面土墙隔开;没有领导人架子,有人进来找他谈话时不曾拘谨约束;也没有大鱼大肉、昂贵烟酒来招待他,饭桌上摆着的是当地种植的蔬菜,还有一些用家养的牲畜做的荤菜。
他又在延安待了些时日,和毛泽东展开了多次深入的交谈,又在当地考察走访了一段时间。“我看到中国未来的希望了,就在延安,就在中国共产党的身上!”他难掩赞赏之意,回到南洋之后,他仍旧坚持捐款,只是这次对象变了。
五
终于,抗战和解放战争都结束了,国民党退至台湾,新中国建立起来了!他回国了,却已到了风烛残年,病倒了……右眼眉头间上皮癌和突发脑溢血夺走了他的生命力,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双目紧闭、垂垂危矣的普通老人。他被病痛折磨得有些面目全非了,临终前难得清醒了片刻,只留了三条遗言。
“我死后,把我运回集美吧,那是我的家。”“现在的中国还没有统一,要尽早解放台湾,以防国民党卷土重来。”
“集友银行的收入要用来办学,集美学校一定要继续办下去。”
至此,他的一生,落幕……
六
飘荡的思绪被舞台上亮起的灯光拉回,是新生们在致谢。“我们将永远以陈嘉庚先生为榜样,学习先生兴办实业、重视教育、先公后私的光辉事迹,传承先生忠公、诚毅、勤俭、创新的伟大精神。谨以此片致敬嘉庚先生!”清脆嘹亮的声音在陈嘉庚纪念堂回荡,盘旋。礼堂中的陈嘉庚纪念铜像和“华侨旗帜,民族光辉”八个大字愈发明亮,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它们在沉默地诉说着历史。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们的模样,也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们是他,他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