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年,又过了正月十五,寒冷的天气渐渐转暖,生产队里就要忙着春耕了。知青在队里,通常的安排是这样:每天除了留下一名女知青负责做饭,其余知青便和社员们一同劳作。他们不是在牛驴窑里铡草,就是在羊圈里起粪,亦或是往山上送粪、修梯田。
知青们干劲十足地甩着胳膊,带着一股要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冲劲,和社员们齐心协力地干活儿。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可心里却有个疑惑:人们常说的“下地干活儿”,在这里被叫做“出工”或者“上工”,可陕北人为何称作“受苦”呢?不是只有给地主扛活的穷苦百姓才被称为“受苦”吗?郭兰英在那红遍大江南北的《翻身道情》里都唱了:“共产党救咱翻了身”,做了主人,他们怎么还这样称呼呢?
这天,晨星尚未隐去,生产队长就迈出窑门,站在硷畔(院边)高声呼喊:“受苦了,受苦了!”这喊声带着几分悲壮,在山谷间回荡,传遍了整个村子。不一会儿,各家各户的男社员和男知青们打着哈欠,带着困意,陆陆续续地来到队长身边。队长是个典型的头系毛巾的陕北大汉,有着黑红的方块脸,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他将大伙儿分成修梯田、铡草、送粪几个小组,各组长带着组员们去忙活各自的活儿。
知青孙春华戴着眼镜,别看他个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他跟着队长,赶着毛驴往远山的田地里送粪。这粪是从牛羊圈里用铁锨铲出来的,再一锨一锨地铲进一种特制的“桩”里,扎紧口子后,双手抱起“桩”放到驴背上。一“桩”粪有百十余斤,“桩”比麻袋细,却比麻袋长些,这样驴驮着走在起伏的山道上才不容易掉下来。
弯曲的山道上,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深沟,两个人都无法并肩而行。送粪的孙春华和老乡们赶着毛驴,只能拉开距离,一个接着一个地走。队长在前面,摇晃着小鞭子,赶着一头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毛驴。毛驴走动时,铃铛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提醒后面的毛驴跟上。队长时而给驴一鞭子,催毛驴快走,时而吆喝着:“喔、喔!”示意它靠里面走。要是站在村里远远地望向山上的他们,老人们会觉得这长长的送粪队伍,颇有几分浩浩荡荡的气势。
紧跟在队长后面的孙春华,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赶着驴。他看到四周尽是光秃秃的山峁子,没有什么树木,对面山上的阴面,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像是一团团被撕裂的棉花,散落在坑洼之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空旷与苍凉之感。他和队长一边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他想起心中的疑问,问道:“你们为什么把‘劳动’叫做‘受苦’呢?”
队长笑着回答:“额(我)们说的受苦,就是你们说的劳动嘛,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法,叫顺口了,也就没想着要改。”
孙春华听了,心想:“噢,原来是这样。”接着,他和队长聊了些别的话题后,又问道:“那你们这儿一亩麦地能收多少斤粮食呢?”
“这个嘛,额们可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要是雨水多,能收一百几十斤,要是雨水少,也就只能收个几十斤。”
“啊,你们这么辛苦劳作,才收这么点儿,这和我们北京郊区可差远了。”孙春华惊讶地说道,他觉得这里的老乡真是不容易。
“这都算好的了,要是赶上大旱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呢。”队长用力甩了一下鞭子。
“那你们可太苦了。”“哈,所以说,额们都是受苦人嘛!”孙春华后面的社员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大声插了一句。
队长甩了一个响鞭,不再言语。他望着东方升起的红太阳,扬起洪亮的嗓音,放声唱起《白马调》:“骑白马,跑沙滩,你没婆姨呀额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土里生来土里烂,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打日本也顾不上……”
孙春华推了一下眼镜,听着这悲切又凄凉的曲调,总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和歌曲《东方红》的曲调一模一样呢。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