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悲伤是一条河,那在44年前就已渗透进我和姐姐的生命之中,那一年爸爸离开了我们。然而我们还有妈妈,她坚强地拂去自己和我们的眼泪,用自己一生的行动告诉子女,这个世界的底色依然温暖且温柔———美好比黑暗更多,善良终究战胜邪恶,爱可以将人们凝聚在一起。
妈妈40岁时才生我,正是新旧嬗替的年代,加之爸爸早逝,自己懵懂成长,而忙于工作和生活的她很少主动谈及自己,所以关于妈妈早期的经历,我们也是用了很多时间来逐一拼接,今天由我代表姐姐和我自己加以简要回顾,共同缅怀。
成长:向往光明
妈妈于1928年2月25日(民国十七年二月初五)生于江苏兴化。外公杨孟昂先生早年在上海东吴大学法律系求学,毕业后在本地民族企业任职,随后安家,故妈妈很小便来到上海。虽然相比一般市民阶层生活优渥,但在外祖父母的言传身教之下,从小便养成了克勤克俭、宽厚待人的品格。妈妈告诉过我一件她自己的童年轶事,当年有一伙毛贼趁白天家中男丁少而于“老虎窗”顶从天而降,千钧一发之际,外婆将结婚戒指取下交与还是小女孩的妈妈。她机智地放在鞋子里,替外婆保住了珍贵的纪念。
妈妈的青春年代正逢国家内忧外患。她在大同大学读书期间,参加了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学生组织,积极参与进步学生迎接上海解放的工作,解放后很快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与那个时代的进步青年一道,以国家和民族的强盛为己任,投身于新中国火热的建设之中。
工作:初心不变
大学刚毕业,1951年7月起,妈妈就作为第一批教师和工作人员参与了华东师范大学的筹建工作,见证了同年10月16日崭新的华东师范大学的诞生,也作为化学系的教师成为了其中的一员。曾经听过妈妈回忆,当时还没有成熟的城市公交线路,她上班要从大通路(现在大田路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家坐黄包车到中山公园,辗转过今天轻轨3、4号线跨苏州河处的铁路边上的人行桥,步行来到学校。也正是在这里,她遇见了同为学校首批建设者———刚从山东大学化学系毕业分配来到华东师范大学工作的爸爸,成为爸爸的入党介绍人,也携手并肩组成了家庭,共同毕生为这所大学服务。
妈妈始终具有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敬业并钻研业务,热爱学生。在我开始有记忆时,妈妈已因当年生物化学专业的建立而转到生物系生物化学教研室工作。“文革”期间她经历了“靠边站”、“关牛棚”、挨批斗。我是5月1日出生的,妈妈告诉我说,当年4月30日晚上她还辗转爬楼请示领导第二天要不要继续接受“改造”。“四清”、下乡劳动、接受改造,也是那个年代所有知识分子都要经历的常态。晚年妈妈曾经回忆,当年系里的一些老先生乐观坚强的精神深深影响也打动着她———张宗汉先生(著名生理学家)逮住一只肥硕的老鼠后,会解剖告诉学生们动物的生理结构,也顺手烹饪不浪费短缺年代的“珍贵食材”;颜季琼先生(著名植物生理学家)负责清扫厕所,但依旧一丝不苟,有一次悄悄走到她身边告诉妈妈“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傻事”,正是由于这些老先生乐观、不屈精神的感召,有与爸爸之间的相互支撑扶持,也是在妈妈自身的反思和坚持下,才让她度过那段屈辱不堪的岁月。
等到粉碎“四人帮”妈妈重新投入教学工作,不觉已是年近半百,可惜没多久爸爸又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她努力支撑起这个家,照顾我们的同时,工作也从来都是兢兢业业。那个时代条件差,上海还没有暖气,更别说空调,实验室多建在生物馆朝北的位置,冬天妈妈的脸上都会长冻疮。在我依稀的童年记忆里,是小学放学后来到生物系,看见妈妈身着白色实验服,边指导学生实验边在黑板写板书的样子;是家里总有毕业的学生前来探望的情景。他们后来成为美国、澳洲的科学院院士以及生物制药界的翘楚(王林发博士、陈克勤博士)。妈妈当年不会知晓学生之后的发展,但她总会把这些学生刻苦求学的故事讲给我听。妈妈离休后依然参加关工委的工作,和学生直接结对子,也为西藏的教育事业多次捐款。妈妈这一生的辛勤工作赢得了学生们的爱戴。
对待同事,妈妈也有着春天般的温暖。从大学时代、工作早期、“文革”期间,恢复正常工作,一直到离休之后的各个时期,妈妈都有关系紧密、保持来往和互致问候的同事与朋友,甚至对“文革”中曾经批斗过她的人也一笑置之。她的热情、乐观、善良和正直,深得同事和朋友们的尊敬和喜爱。
家庭:坚守关爱
爸爸妈妈于1950年代结婚,1958年生下姐姐,1968年又生下我,1974年姐姐到崇明农场工作,直到父亲1981年去世,整个家庭的运转都脱离不了那个时代的背景。虽然经济上没有捉襟见肘的窘迫,但在经历了1950年代早期的火红岁月之后,精神层面却难免受到压抑。这是我现在站在人生中途,年近六十回想往事时才有的深刻体会。
但直到爸爸去世前,我们姐弟不会感受到这些压力,反而深深被家庭的温暖环绕,这完全是父母呵护的结果。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也会有争吵,但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他们彼此间的相互扶持,以及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爱。妈妈曾经告诉我,她和爸爸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短期下放到农村,但工作并不是在同一地点,爸爸会千方百计地储存一些点心,放在饼干桶内,于某个周日翻山越岭找到妈妈一起分享;姐姐去农场前,爸爸妈妈会带她去王家沙吃“两面黄”,临行或有农场同事返沪时总会给姐姐带上几瓶家里的炒酱,而对年幼在家的我更是百般照顾。小学放学回到家时,总有一块点心放在饭盒里等着我,哪怕有时只是一块山芋。父亲于1981年6月17日突然发病住院,直到当年7月10日去世,母亲都守在病榻边,整整陪伴服侍了23天。冥冥之中似有天意,2024年的6月17日母亲也终于住进了医院。
爸爸去世之后,姐姐回到了化学系工作,一家人仍旧相守在一起,哪怕我们各自成家,又有了下一代,家始终是我们最向往和关注的焦点。这个家始终和妈妈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在师大一村,康养中心,还是在医院最后的病床上,也永远深藏在我们的心底。有了这个家,我们永远感受得到父母的慈祥和关爱,人生有再多的苦难都不会将我们打倒。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有了心中的精神家园,我们无所畏惧!
谢谢您妈妈,给了姐姐和我宝贵的生命!
您用您的乐观、坚强、善良和朴实无华的大爱为我们树立了人生的榜样!让我们也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坚守心中的善良,承担肩头的责任,也将关爱力所能及地播撒!这正是我们毕生受益,也将延续给下一代的最宝贵的人生财富。
您于离97岁不到两个月的高龄离世,离父亲的祭日正好相距半年。作为子女我们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仍理性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完美的结果。历经一个世纪,在生命结束之时,我们谨遵您27年前的承诺,将遗体捐献给我第一个工作的地方———上海医科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我们做不到庄子在妻子去世后鼓盆而歌的潇洒,所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也没有条件在这个简陋的现场播放您喜爱的肖邦夜曲。我深知您不需要任何的排场,而是希望看到我们幸福,把接下来的人生道路走好,让下一代也懂得生活的美好,珍惜生命,自尊自强地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此刻,接近正午的天光大亮,您的孩子们陪伴在您身边,在我们的心底,您永远与我们同在!
妈妈,安息吧!
(作者系复旦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该文是作者1月12日在其母亲华东师大生命科学学院离休干部杨绍钟告别仪式上的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