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转身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每个人都给了自己一剂空枪,若干年后实实在在射出,正中眉心,刘亮程这句话正写出了人们回望故乡时的那种迷失与怅惘。
刘亮程,1962年出生,新疆沙湾县人。自在地在乡间生活三十年后,他转身去往乌鲁木齐打工。某日,在悠长黄昏的射线中,他想起了故乡。他想,在离开村子的漫漫岁月里,房子会被风吹旧,太阳会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会按自然的意志生长、腐朽,早早地酝酿着一场无人围观的沧桑巨变。于是,刘亮程写下了《今生今世的证据》。
慢慢品读,就会发现这篇文章文笔唯美,内容颇具深度。
对逝去故乡的回忆,是阳光下一生的潮湿。“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新的事物充斥了新生活,而故乡那些随风而动的草木,瘸腿的老人与狗,清冷的月光铺洒在村落,深深烙印在心中,悄悄褪色。在动摇和坚定的矛盾中,刘亮程选择将故乡内化为内心柔软的部分,将它认定为自己存在的重要证明。你看,“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 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故乡的消逝,这种钝痛萦绕心头,刺痛着神经,仿佛旧屋里挥散不去的粘腻潮湿。刘亮程不停找寻具象化的证据,他问深处的大风是否刮动万物的骨骼,怀疑夜晚大鸟的歌鸣是否确信,那一夜的自己是否真的沐浴过那恒久的月光……他沉浸在苍凉静谧的思考,引起人们深深的共鸣。远游的漂泊者读着文章的那一刻,或许也会把记忆默默翻到有大风、鸟鸣、月光的那一页,是否会忽然觉得那些已触不到、听不见、看不清?在怀疑中,作家被虚无与存在的矛盾纠缠,故乡存在的物证是“随便推到的院墙”,是“砍掉的树”,是“破瓦圈和门洞窗口”……而离开沙湾县是一场缓慢的抽离,上述物证在作家新生活的挤兑中慢慢走向了虚无。这是一场近乎荒诞的、开天辟地的沉思。
细细分析,刘亮程独树一帜的乡土文学风格,乡村哲学家的感性沉思,给人启发无限。
《今生今世的证据》的内核是哲学。蒋子丹曾言,身边小事皆可入文,村中动静皆可成诗,刘亮程散文中透出的那种从容优雅的自信,是多少现代人已经久违了、陌生了、熬长了黑夜搔短了白头也找不回的才华。这当然是一种哲学,是发现的哲学,是悲怀和乐世的哲学,是生命体大彻大悟顶天立地的哲学。刘亮程正懂这哲学,因此人们叫他“乡村哲学家”。李陀说:“刘亮程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净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脱手。”我从刘亮程具象化的泥巴、榆树、月光中想象静谧乡景,可惜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它们存在的方式朦胧而沉重。这样的哲思打动了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李文秀同样是从乌鲁木齐回到故乡,重建精神家园,寻找真我。
深深思考,找寻证据的表象之下是不愿被时代卷走的坚定。
世界瞬息万变,刘亮程不得不同他人一样搭上那班快车,离开故乡。直到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发现,故乡变得模糊又陌生。乘彼垝垣,谁能证明故乡的存在?谁能证明自己生活在故乡中?谁有明确的物质能建立陈词?所以与其说他是在寻找故乡,更不如说他是在寻找故乡中的自己。生活向好,可为什么人却依旧无法放松下来?让人来不及琢磨的是,我们竟然有一天需要去证明曾经存在的事物!老一辈看不腻几十年不变的风景,甘愿在一方天地里安眠。而刘亮程这一代人则被时代裹挟着离开,面对他乡淡漠的人际关系,如断根之兰,流浪秋蓬,心灵何以栖息?
随着东西经济发展差距拉大,人口流动不断加快,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故乡的概念越来越淡薄。时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大步向前,对于中国这样曾以乡土社会为主体社会体系的国家而言,它太随意地淘汰掉被丛林法则打败的事物,忘记了它们所能提供的精神价值与情绪价值,刘亮程的哲学便在这样揪心又无奈的沉淀中形成。他试图放慢脚步,站在一种人情社会的柔情与关怀之中,帮助迷茫的人走出快餐节奏,去创造自己的存在证据。正如海子所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但别忘了更要让太阳,也好好看看你啊。”
或许,我们应该温柔地对待故乡,对回忆宽容一些,去保留、去找寻、去创造今生今世的证据。李娟说过,“去爱,去生活,去受伤”,也让我们带着回忆,好好找寻我们今生今世存在的蛛丝马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