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对老师的深刻记忆大多来自课堂。1978年3月,科学的春天。西北著名高校有机化学课,50多岁的G先生,身着四个兜制服,手提有些发旧的讲义包步入讲台,扶了扶眼镜,扫视全场,深鞠一躬:“十年了,我又上讲台了,我有上课资格了……”,声音哽咽,泪流满面。劳动改造十年,想不到重回课堂,能够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学生上课,先生难掩激动之情。学生们跟着潸然泪下。先生后面讲的内容学生大都忘记,下课时的一句叮嘱很多人终生难忘:“下学期x天我要参加学术会,当天的课由我的助手来上,非常抱歉!”为半年之后的一个学术会耽误一节课,不知盘算了多久,纠结了多久?
老H大W先生的课学生们喜欢,不敢怠慢,错过一节就怕跟不上。先生一节课要准备一两月,课前一周闭门谢客,前一晚要熬半夜,老婆说油瓶倒了都不扶。讲课声若洪钟,神采飞扬,课后力竭人困,蒙头大睡,其弟子有成为院士者常说起先生上课的掌故。
育人乃高校首要任务,学校里没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很多年前,系主任去西安高校请人讲课,该校教务处长立马查到所请老师近两周没课,那可是有上千教师的大学。另一次邀请名校学者作报告,临出海报时收到学者短信“当天有课,另改时间”。“课堂大于天”,跟流水线上的工人、忙季里的农民一样,已经融入血液,不用言说。
为师之乐他人难以体会。有年去省城,天已黑,一老板开车来接。停车后,老板一下认出我:“老师,你给我上过课,《大学语文》,给我作文的批语我一直记着。”马上联系下属来开车,要跟我吃酒。老师课堂上一句不经意的话语,或一次作业评改,一个实训指导,可能触动学生心扉,影响学生未来选择和人生命运。多年以后,学生记着老师,在某个节日或百无聊赖的日子,接到学生的问候或礼品,或学生突然出现在跟前,说起你已经忘记的某句话,老师的幸福感和自我实现感油然而生。
上课的确是苦活硬活,是体力和脑力的极大挑战。课前要花大量时间和心力准备,保持内心宁静,要构思每个章节甚至每句话的表达,要考虑学生状态、怎样互动等,最好洗澡、静坐以确保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我年轻时不吃早餐,只要上课必须吃,而且要吃饱,否则坚持不到第三节课,我的课也要求学生必须吃饱。常看到走出教室的先生大汗淋漓,秋冬季节也汗湿衣衫。如果周一有课,周末就像丢了魂一样总感到有什么事牵挂着,吃不好睡不好,更别提聚会玩乐。开学第一节课总怕迟到,夜里几次醒来,早上往往提前半小时就到教室,无论谁遇到听课检查都会紧张焦虑。当老师的时间一长,夜里常做上课迟到浑身尴尬的梦,我退休以后,还梦到急急忙忙去上课却忘带讲义而惊醒。
当然,也有极少数为职位、名利或任务去上课者,对着天花板打发时间,糊弄学生,敷衍课程,怠慢课堂。还有,在个别领导心里,上课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随意从课堂抽调学生参加其他活动,偶尔听到,“上课就那么重要?”“就耽误一节课嘛?”云云。熟不知,真正神圣的不是会场或办公室,而是讲坛。只有敬畏课堂,尊重教学,才能把立德树人落到实处。
北师大文艺学领域泰斗级人物童庆炳先生曾说自己的愿望,“我不是死在病榻上,而是我正在讲课,讲得兴高采烈,讲得神采飞扬,讲得出神入化,这时候我不行了,我像卡西尔、华罗庚一样倒在讲台旁或学生温暖的怀抱里。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这种福分?”估计在童先生看来,以这种方式终结生命,有悲壮的美感,有幸福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