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何其芳把艾略特描述的西方世界的“荒芜”理解为自己生活的城市的“荒芜”，何其芳的《古城》中满是风沙的“古城”北平意象，卞之琳《几个人》中的“荒街”意象，杭约赫的《复活的土地》中的“饕餮的海”意象等，都是中国诗人们创造性地接受艾略特《荒原》而构造出的符合自己民族审美习惯和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意象，“古城”“荒街”“饕餮的海”都是“荒原”的“中国化”。艾略特用来表现西方文明没落的一个意象是“在空旷地里拣煤渣的老妇人”或街边餐馆“灵魂发霉”的“女仆”，但九叶派诗人笔下的下层阶级则更多地成为同情的对象。还有，艾略特的“戏剧性场景”常选择在客厅、俱乐部，而九叶派诗人的“戏剧性场景”则常是防空洞、茶馆村落、监狱、大街等。也就是说，九叶派诗人的“戏剧性场景”是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场景，这是九叶派诗人创造性接受艾略特的具体表现。它反映出九叶派诗人在接受艾略特时进行了自觉的文化过滤。因此，中国读者对艾略特的各种方式的阐释和接受实际上都是一种艾略特的“中国化”，即我们以中国自身文化为参照来理解和借鉴艾略特的文学观念。概言之，在进行文学接受研究的过程中，我们需要特别关注这种文化过滤现象，充分考量接受社会的文化语境和接受者的文化心态。接受外来文化不是照搬外来文化，也不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传统简单的结合，而是相互碰撞、融合后产生的具有新质的东西。借助对艾略特的接受，中国诗人反观自己的文学传统而有新的体悟，他们并没有照搬艾略特，也没有回到纯粹的中国诗歌传统，而是基于文化自觉创作出具有新质的中国诗。我们说异质文化或文学之间的交流能够促进文化的发展，使文化与文学产生生命力，正基于此。研究艾略特与中国文化关系的当下价值，也正在这里。
林萍：您的专著《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与审美现代性研究》(2020)获得了教育部第九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有关“现代性”的理论纷繁复杂，对“现代性”的界定学界颇有争议。您是如何界定并运用“现代性”理论的？为什么选择“现代性”这一跨学科视角？
董洪川：我有幸师从刘象愚先生在北师大从事博士后研究。先生念我对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有些研究基础，破例同意招收我入博士后站。对先生的“网开一面”，我永远心存感激。刘先生对我的写作精心指点，为该书付出了大量心血。《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与审美现代性研究》是在博士后出站报告基础之上，十多年来断断续续不断拓展补充、多次修订的结果。该书出版两年，据说已经重印了五次，说明还是有不少读者喜欢研究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当代外国文学》曾刊载一篇书评《历史语境与问题导向——评〈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与审美现代性研究〉》,对拙作有较为全面的介绍。的确，“现代性”是一个涉及面广、内涵复杂的跨学科概念，涉及社会学、哲学、政治学、艺术、文学等诸多领域。为讨论方便，我综合相关学者的研究成果，同时采用多种视角，即“综合治理”的办法，为现代性大致划出一个边界：现代性首先指的是16、17世纪以来出现在欧洲的社会历史事实。它的序曲阶段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这个阶段标志着西方人走出中世纪，开始发现自我。同时，社会的宗教色彩开始淡化，世俗生活受到重视，个人主义的种子开始萌芽。现代性作为一种历史进程，逐渐在政治、经济、文化观念以及整个社会层面展开，表现出与中世纪不同的现代特征。到了19世纪后期，即现代性的成熟时期亦即资本主义成熟时期，疆域固定的民族国家、自由民主政治、市场化的资本主义、机器化的工业主义、主体主义的理性哲学等成为西方现代性历史实践逐渐积累起来的形象。我书中借用的“历史现代性”（也有学者称为“社会现代性”或“资产阶级现代性”)概念特指19世纪后半叶以降西方社会的历史实践进程及其总体特性。这个历史实践进程还表现出一种独特的禀赋和气质，就是对新颖和变化的永恒追求“进步”“创新”成为一种根本性的价值评判标准。值得注意的是，19世纪中叶之后，西方现代性逐渐成为一个充满矛盾和悖论的概念，其内部两种范式的分裂与对抗日趋明晰，这两种范式就是历史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历史现代性体现在理性主义对社会生活的广泛渗透和制约，即理性使得现代社会告别了传统社会，并极大地促进了现代社会在各个领域的快速发展。当理性发展为压制人的工具理性，特别是经过技术革命、工业革命和城市化之后，现代世界并没有成为人的乐园，反而成为马克斯·韦伯所说的“铁笼”。于是，以肯定人的自然诉求为历史使命的审美现代性毅然担负起反思历史现代性的任务，展开了与历史现代性的激烈对抗。大多数研究者如韦伯、丹尼尔·贝尔、尤尔根·哈贝马斯、阿尔布莱希特·韦尔默、查尔斯·泰勒等都把两种现代性的冲突(即历史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冲突)视为现代性研究的核心内容，只是表述不同而已。过去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研究，主要侧重对语言创新、形式实验等内在性进行考察，考察它与文学传统的断裂或接续，以及现代主义诗人的个体诗学如庞德诗学、艾略特诗学、威廉斯诗学等，较少关注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与其所处的历史语境的关联，尤其忽略甚至否定其对西方社会现实的干预与批评。我们有相当长的时间里把西方现代派仅仅视为“没落的”“颓废的”艺术，这是有失公允的。虽然今天我们已经完全否定了这种评价，但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尤其是对现代派文学的社会意义和文化思想价值还需展开深入研究。从现代性视角切入是我研究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跨学科考察方式。它为我们重新观察和思考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现代性作为当今人文社科研究的核心概念，为分析诸多现代问题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参照体系。如果我们从现代性视角切入，将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置于现代性进程这个宏大的历史背景中，运用历史化的方法来考察其如何发生，我们就会发现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为什么会有那样独特的审美特征，以及为什么那种独特的审美特征蕴含了对西方现代社会的深刻批判。
林萍：在您运用现代性这一跨学科视角进行考察的过程中，审美现代性一直是您关注的焦点。怎样界定审美现代性？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审美现代性诉求，以及这种诉求与历史现代性的关系？
董洪川：要界定审美现代性，我们首先要搞清楚审美现代性的外延与内涵。从外延来说，现代性、文化现代性、审美现代性是由大到小的三个概念。如前所述，现代性是一个包含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跨学科综合概念，文化现代性是现代性的一个部分。作为广泛的表意实践活动，文化现代性包括了科学技术知识、道德伦理规范及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审美现代性是文化现代性的一部分(哈贝马斯语)。从内涵来说，审美现代性(或美学现代性)是指审美的现代特质，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的现代审美观念，包括审美的现代观念、形态、语言与功能等，是现代性在美学上的表现形式。在我看来，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审美现代性的要旨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追求卡林内斯库所言的“变化与新奇”，即一种“瞬时性”美学追求，因为传统的表达方式无法适应当下变化莫测的生存状态；二是对抗历史现代性，因为“变化与新奇”的艺术可以超越平庸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