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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说到“山”这个字眼儿，我就想 起一片静止着的绿海洋，无边无际地朝 四面八方流淌。你只能看见波峰，却看 不到它是怎样从深深的海底汹涌上来 的。像海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就会淡成 一道浅白，然后和天的浅白融化在一起 那样，山也是：那些静止的狂澜为浓雾 染开，渐渐漫卷入天，从山海变成云海。
　　我一闭上眼睛想念山，山就以这样 的模样出现。我的概念里山的模样只有 这一种，就是秦岭的模样。其实是我想 念秦岭了。秦岭不是你以为的一条单薄 的岭，那是一片东西绵延了1500千米南 北伸展了150千米的绿海洋，陪伴我十 八年的绿海洋。
　　秦岭的主峰叫太白山，我去过。那 真是一座美极了的山。山麓有一块带有 黑色条纹的巨石，他们说是当年醉了的 李白一时兴起泼出的墨。或许只是为了 迎合“太白”一名而起的杜撰，并不高明 却权且可以当一个典故。不过崖壁上通 向蜀中的古栈道倒是真的，上面或许还 真留着李白的足迹。夏天的时候你去， 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一闭上眼睛想山 时山的模样，六月的) 从关汉卿的《窦 娥冤》那里落在你面前。秋天的时候你 去，那片海洋尽被秋阳点染成暖色调的 瑰丽，一层一层，从山麓而上，从视线而 远。在你能看见的地方，无数枫色的叶 子正在萧萧而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一位熊猫隐士开始往低海拔搬家。
　　不过太白山是要收门票的，它对小 城的人是一个景区的概念。至于那片更 无垠的绿海洋，才真真是这幅浮世绘永 不缺席的风景，而不是隔了距离接受赞 叹的观赏对象。我们是如此习惯它的存 在，习惯得不以为它是风景。小学语文 老师讲作文时，忽地拉开朝南的门对我 们说，看看，这就叫开门见山。直到我上 高中的时候，教室窗外还是毫无遮拦的 “岭上晴云披絮帽”的景致，在晴好的日 光里像水墨画一样一层层地浅、浅、浅， 浓墨化成淡墨，化成水色，最后化进空 气。那时候看起来人很远，山很近。冬天 的时候最好，深深浅浅的积) 在那里深 深浅浅地白，你毫不怀疑会有白胡子的 神仙住在哪里。你想起一句“云横秦岭 家何在”，然而你正坐在家里看秦岭，于 是不由觉得比起自己韩愈可真是凄惶 极了。
　　一般来说，最雄奇神秘的风景只在 人迹罕至的地方，人的国界里即便有 山，也多是秀丽小巧一类，在人的访问 下没有秘密。可是偏偏有秦岭这一群好 奇的山，从周到秦，从汉到唐，一直安安 静静围绕着众声喧哗的人的森林，却没 有惊动兀自在云深处啃竹子的野生熊 猫。秦岭北坡脚底———我喜欢用这六个 字描述我家乡小城的区位，给人的感觉 好像是北境之南，越过这重重峻岭就是 另一种气候、另一种风土。小城是窄窄 的岛屿，三面漂浮在这一片绿色的海浪 中，于是北方高原上的沙尘和南方丘陵 里的瘴气都不曾到达，照着文王和周公 的太阳也照着现世的子孙，天成日里还 是那样蓝悠悠的。这片绿海洋在地理学 上的意义或许大多数活在这里的人并 不能说得十分清楚，他们不知道他们生 活在冬季零度等温线和800毫米等降水 量线上，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生活 在四时从来都不冷不热不干不湿的舒 舒服服的空气和阳光里。一切都因为这 片绿海洋。小城是个重工业城市，出产 机床和有色金属，但你看见的，只是红 色的公交车行驶在绿的森林里，每一条 街道两旁都有双排行道树———你见过 双排行道树的城市么？小城的人日日被 山所怀抱，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 应如是。
　　从人海到达山海是很容易的，它离 我们是那么近。十几年前父母曾有过一 次壮举，年轻气盛的他们骑着自行车就 把三四岁的我带进了山，带过了大散 关———就是陆游的那个“铁马秋风大散 关”。一道清清的流水顺着散关咕噜咕 噜着，和我们的路线平行，这里的人叫 它清姜河———有学者说这河就是古书 上的“姜水”。那时我还不知道韩信和孔 明在散关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以姜 水成”的炎帝是不是曾在这里赤着脚走 来走去地听鸟叫，只听见山鸣谷应里， 自行车轮子欢快地转着。在我眼前的， 是一片经历了很多年的山山水水，山风 水音泠泠作响，让人心里宁静极了。
　　这里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兵家必 争之地”的概念，只是每个夏天，小城的 人随便出门走走，就会惬意地觉着周围 的空气清凉了起来，树和草的味道浓了 起来。趟过绿海洋的阳光也是浅绿色 的，映成河底的绿苔，一寸二寸之鱼就 像在上下一绿的空气里游走，无所凭 依。你站在一块大白石上低着头看鱼， 有人就在不远的街道上等待绿灯。一千 多年前隐居在这片绿海洋深处的王维 笑看裴迪醉倒在自己面前，而不远处官 道上一匹匹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马绝尘 而去。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要说小城的人 有多么诗意，只是想告诉你山和小城的 人离得是多么近。
　　高中时有一个暑假我和伙伴乘绿 皮火车往南走，一个小时后在一个叫秦 岭的小站下了车。那是我坐过的最便宜 的火车，三块五。站台很小，只有两三个 工作人员。下了车以后沿着有些生锈的 铁轨往前走，铁轨上生着灿烂的金色 花。我们在一滩乱石上点火野炊，秦岭 在四周静默着，离源头不远还是细流的 嘉陵江就在身旁，和我们的皮肤一起被 山里的太阳晒暖。嘉陵江的源头也藏在 那片绿海洋里，我去过几次，源头活水 在山的身体里像心脏一样跳动着，绝少 人的踪迹。然而，那次看到的嘉陵江却 比哪一次都亲近。那一次它不是一幅摆 在那里让我们看的画，而是画面上本来 就有我们。它慢慢向南流，流到南方去， 汇到长江里。我猜想山那边的橘子快红 了吧，因为山这边的青苹果已经开始卖 了。
　　北京有很多很多山，只是它们从视 觉上再也没有给过我无边无际绿海洋 的感觉。北京春天的大风和沙尘，让我 格外想念那片绿海洋。躺在它怀里被它 宠爱着的岛屿一直以为，春天应该是微 风吹开花骨朵儿的季节。
　　你还是不要给我说“山”这个字眼 儿了吧。你一说起它，我就想起我们那 儿的城和人，我们都是绿海洋里的鱼。 你要知道，那片绿海洋给了我们草木味 儿的空气，山在我们那里，真真是和我 们呼吸在一起的。
　　（作者为中国语言文学系2008级本 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