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清晨,阳光透过天窗照在我们住的木屋里。我可以瞧见光束里那些肆意飞舞的灰尘。炉灶靠着的那面被熏得黑乎乎的土墙上,盛开着一朵朵白色的酥油花。我对爷爷的记忆,就和这些酥油花一样在过去的岁月里慢慢泛黄,直至消逝。时至今日,当我回想起过去,那些日子就像盛开在土墙上的白色酥油花,在黑暗里是那样干净神圣,我和爷爷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变得好像上辈子那样久远。
爷爷的酥油花是洁白的、干净的,是柔软的、滑腻的,一片片又一朵朵地黏在橱柜旁,在铺着灰烬的炉灶上,在火红的焰光里,又或者是淡淡飘散的炊烟里。有时我还躺在床上睡觉,就听见屋外刚刚赶完牛回来的爷爷正在呼哧呼哧地铲牛粪。一个明媚的早晨,一束阳光透过天窗钻进木屋里,那已经熄灭的木柴上还飘着一缕轻烟,在光束里变成清晰可见的淡蓝色轻纱似的形态。我听见爷爷的脚步声离木屋近一些时,就闭上眼睛佯装睡着,然后又悄悄拉开被子的一角偷看。爷爷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把熄灭的灶火重新烧起来,把酥油茶壶放在火炉上热着,又去拿装糌粑的白色胶桶。爷爷没有叫我起床,只是一个人忙碌着。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爷爷这才注意到原来我已经醒了。我记忆里在牧场的早晨就是这样的,酥油茶的热气滚进喉间,炉灶升起的炊烟有时熏得我眼前模糊,我捧着喝了一半的酥油茶碗,望着光束里飞舞的灰尘出神。无数个这样的瞬间让沧海变成桑田,又在桑田上盖起高楼大厦。而我盯着那些在黑暗中明明存在,却只有通过一束从天窗射进的光束才能被人看见的灰尘。那些光束里跃动的金色的小东西,是童年记忆消逝的残影。
村子里的人搬走后,就只剩下老人们还在这里放牧,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牧场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我们村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一年要转三次场。春天等地里的青稞茬绿起来时,要搬到很远的高山草原上。等秋天农作物成熟可以收割时,就转到山下的牧场。等到天气更冷些,牧人和牛羊就回家了。我要讲的是在春牧场的日子,春牧场在山腰位置,在这里,天气的喜怒哀乐尤其明显,太阳是炽热的,暴雨是猛烈的,乌云沉得触手可及。树木把根深扎于沃土、岩石与草地,又或者是林间溪畔,它们的枝干总是向着天空生长,一同对抗着炙烤、闪电和瓢泼大雨。岁月腐烂它们的尸体,又赐予它们新生。
山间的路蜿蜒曲折,人总是要反复爬坡下谷,土地时而松软时而坚硬,这是一条牛羊迁徙的路,也是人们上山捡松茸的路。人们见了这样的路总说“路果然是人走出来的”,其实不是。也有人说牛群常走的路自然变得平坦,但也并非如此。人在山林间是走不出这样的路的,尽管脚步可以把土地踏得更平,却无法清除挡路的荆棘与倒塌的巨木。至于牛群,它们只会顺着本来就有的平坦路走。这条路是爷爷修的,他按着墙上的白色酥油花记着日子,闲下来时就背着工具去修路,一直走一直修,有时候会走到很远的压根没有路的地方。爷爷说修路是件好事,对他人而言有了很多益处,于自己也积了福德。儿时的我听不懂,只觉得爷爷总是辛苦,长大后却常梦见爷爷走在那些路上的背影。那些草木荆棘疯长,无人经过的时光里山路悄悄收缩,我想有一天人们被路边生长的荆棘或是各种腐木石块拦住脚步时,也会偶尔想起来世上少了一个修路的人。
牧场没有电更没有网,数着日升日落作息。追着太阳开始一天,又赶在太阳下山前结束一天。没有手机,我常常忘记日期,爷爷却有着自己计算时间的方式。他每次做酥油时都会在指间捻出一片抹在壁炉旁的橱柜上,以此计算消逝的日子。酥油花一片片一列列整齐地待在橱柜上,白得像刚开的梨花,又慢慢在烟火中变成焦黄的秋叶一样的颜色。我去别人家做客也喜欢看灶台上有没有这样的酥油花,那时我们村里倒是都有这样的习惯,也能常常见到。酥油做法相同,可是酥油花的贴法却各有不同。我还记得有一家灶台旁的墙很大,上面的酥油花瓣是围成圈排列的,白色的酥油花瓣一片片围成圈后又一圈圈散开,最中间用酥油花贴出动物的形状。我总是忍不住盯着这些发神,在逝去的岁月里,酥油花不断增长盛放,透过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瓣,你就可以瞥见那些过去日子里的琐碎日常。
岁月消逝,那间牧场的老木屋早已没有了主人,在多年的风雨侵蚀和阳光曝晒里也未曾倒塌。前几年却突然坍塌,它也知道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吗?那曾经贴满酥油花的橱柜早就斑驳得看不出模样,木头腐烂在泥土里,被爬虫啃食殆尽。野草疯长,竟然真的在橱柜上开出白色的野花。
谨以此篇,致我最爱的爷爷。
(藏学学院2344 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