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一张炙热的面庞,四季掠过她的发丝,留下风霜侵蚀过的一棵风烛残年的海棠树。她佝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扶着弯着身子的海棠树,在墙角站了一年又一年。
我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迟疑着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肩膀,一滴泪突然从她眼角掉落。我慌了神,急忙想要抚上她的脸庞,可巨大的眩晕感抢先一步袭击了我。
游离中的我坐直身子,看向窗外那向后飞奔着离去又瞬间灰暗的一排树,指尖带下一片湿润。
前面开车的舅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摘下耳机茫然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舅舅,你声音太大了,我在看网课,马上高考了。”
舅舅不说话了,弟弟也坐得离我远了些。我终于安心地将模糊的视线转移到不知道在播放什么的手机屏幕上,此刻,一段过往的记忆又飞入了我的脑海。
绿地广场的新年装饰做了一个小小的天安门城墙,爸爸说:“带着你奶奶去拍几张照片吧,这样也算去了一趟天安门。”
“见一见电视里的天安门!”奶奶笑呵呵地说。
“你不能带奶奶去,我还不能带奶奶去吗?到时候我带咱们全家一起去!”我摇摇头,挽住奶奶的胳膊,将她扶到装饰物前,爸爸趁机按下了快门。
视线又模糊了些,我揉揉眼睛,感觉自己似乎躺在热烘烘的暖炕上。奶奶坐在我旁边,环手抱胸道:“我才不去你堂哥家,西安那么远,我要是在那没了,车把我拉回来,骨头都散架了。”
车停了,木门大开着,海棠树蔫蔫地低着头,底下没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只有一阵风吹败了的海棠花,落下一场雨。
耳朵里钻进来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我抬起头。听见爸爸说,运送奶奶遗体的车已经从西安开到乡里了。
白色的花瓣落在粗劣的沙土上,明明是白色的花瓣盖住了沙土,可我总觉得沙土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一角就成了沙城。
沙城在哪里呢?
我有些恍惚,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叫沙城,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可沙城这两个字就这样霸占了我的脑海。
沙城的土地上种满了金黄色的麦子。
我抓起一把潮湿的沙土投向麦田,这个炙热明媚的夏天,满怀得意地嘲笑着我的失魂落魄。我回头,看见麦田间的坟头草堆里缠着一缕恋恋不舍的老藤,带着海棠花的香与柔。
那是我的奶奶,她原本是海棠树下最美的一朵海棠花。
寻着那洁白的裳,看着那一缕幽芳,我想将她揉进心里。
一年后,从甘肃到辽宁,从辽宁到北京,我带着她看到了天安门。
离开时,我看到宏伟壮观的天安门城墙侧有一朵凋零的花。
那是春暖花开的四月,不该有一朵格格不入的死寂。欢呼雀跃的天安门城墙前,也不该有一个满心遗憾的人,遗憾的人并没有在天安门前。
凋零的花飘落在繁花似锦的五月,独自一个人望向庄严的北京天安门。
海棠树枯死在一场盛大的白事之中,那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一株海棠花,风吹雨打也坚韧地存活着,最终被带着灰烬的烟火烧死在 2023 年的夏天。
从此,夏天不再是海棠花的季节,海棠花永远没有再开的时节。
没有一个地方是沙城,死寂的记忆全部埋藏在那里。人世间清醒活着的人哀怨又期待,心里的海棠花依旧在悄无声息地盛开。
于是记忆安放的地方就有了沙城,有了海棠花的香与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