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忘了现在的时节。其实也没必要一直都告诉自己现在是什么日子,空想的时刻,日落的时分,褶皱的记忆混乱在一起,天色是怎样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可有些时候,当不知名的花香浸染在空气中被触碰到的那一瞬,总还是会想起曾经的那些颜色。
颜色是五彩斑斓的,我以前喜欢调配画板上的色彩,那红的热烈,蓝的清寂,仿佛每一种情感都能用比例在画纸上铺展开来。哦不,好像说的有点早了,一个喜欢画画的人,并不需要直接看透画面的表象,去参悟画中的情绪。因为最初吸引我为它染色的,一定是被定格的某个画面。
某个画面,好像也不过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可置身于这奔腾不息的时间河流之中,那个一瞬为什么会被我记住,有人说我们是活在瞬间里的,当我们回顾生命的时候,被记住的只有重要的结点,结点在人生宇宙中连成线,穿插交织在一起,成了记忆。
记忆的开始,是那里的山村。山村的童年是稚嫩的,颜色是质朴的。不似江边渔火如豆,这里住的人家很少。日落后,屋里的烛火随着缈缈的风摇曳,微弱的灯火只能照亮旁边一点的地方。往后山望去,一点点的灯火映着夜幕上的星光。灯火是孱弱的,因为人们就要入眠,烛火就没有了它存在的必要,而在另一边看烛火的我,目睹了它寂灭的那一刻。星星是孱弱的,它向地上的人们呼救,但永远都得不到人们的回应,于是它被吹灭了,看烛火的我,碰巧目睹了无数星星的熄灭。
也是碰巧,那花香袭来。那是秋的时令。在那个时令里选择氤氲自己的花香并不是特别聪明的选择,三秋的桂子,十里的荷花,已然拔得了秋日的头筹,可在这山村里,哪有文人墨客的闲情,哪有半亩方塘给这荷花盛开。所以,这漫山遍野的,是一丛丛的油茶。那花也开得粗旷,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朴素的样子也挺贴合这里的生活。
“我要买颜料。”“颜料是什么?谁给你买?”父母说。稚嫩的呼喊得不到回应,就像天上的星星,只能独自熄灭。
“老师说我画画好。”“所以呢。”父母说。稚嫩的呼喊会一直重复,就像被吹灭的烛火,明天还是会被点燃。
最初的颜色真的很少,姹紫嫣红的世界亟需一个表达,一个让他们可以说出话的契机。我看着夕阳烧透了天空,白色的油茶花也有了颜色,是渐变的暖色调。山野是辽阔的,这是一幅难以名状的作品,远不是我手上的寥寥所能描绘出来的,于是我聚焦到这油茶花上,或许质朴的花儿没有什么表达上的难度。可惜我失败了,我端详着夕阳给花儿染上的颜色,它竟然可以随着花香缥缈变换,原先余晖的浅黄,下一刻已然成了彩霞的斑斓。
眼前的屏幕闪烁不停,而我已经感受不到色彩的绚丽。耳边纷乱的杂音隔离开我的声音,人群熙熙攘攘,我往前挤,又好像在黑压压的涌动里往后退,后退到我想念的那个画面。
“你来给我们画一画呗。”春风得意的年少,是从色彩的富足开始的。山村里的画家可不是常见的人物,无师自通的大师也是凤毛麟角。所幸的是,鄙人都做到了。父母和别人解释,哪有什么偷偷请老师来教画画这些事情,全是我一个人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这倒也没错,或许这就是天赋异禀。这种感知是奇妙的。其实看见本身就是奇妙的,这是自然光的艺术,眼睛看到反射出的色彩,去观察这自然的万物,而我所做的,只是多一层表达,将每个人共同看到的画面换一种方式第二次表达出来。
这种表达是牵强的,工业生产的颜料永远只能用物理来解构眼前所见。这种缺陷变成了一种妄想,我妄想着用绘画去重新定义这个世界。于是我开始寻找,是什么东西,让色彩只能流于感知的表面。
“你知道吧,后山那家昨天搬走了。”我试图窥探这生活的一隅,以我的画笔为掩护,我躲在山村的某处描摹山水,偶尔遇到的人们就是我窥探的来源,他们讲述着村落的八卦。洗笔筒最初是清澈透明的,不过当话锋突转的时候,当某一处的说明已经完成的时候,画笔是必然要去破坏洗笔筒里的澄澈。殊途同归的地方在于,不论是什么话题,笔筒里最终都是灰黑色的浑浊,无论冷暖色调的搭配,也无论讲述者栩栩如生的故事,每当到了结尾的时候,就好像一场看不清的梦。
梦的确记不住,明明是很有趣的情节,明明是很焦灼的追赶,不过在醒来的时候,除了风干的泪痕,真的已经看不清那场虚拟的热血。
热血的是,我有了老师的推荐,听了父亲的建议,跟随山村的大流,离开了山村。
热血的是,工业化的颜料也可以画出出神入化的作品。
技艺的精湛是需要技术的打磨。倒不是说自我的开悟是不重要的事,只是在自我以外,仍然有着无数的可能会被我们迎面撞上。
撞上的那一刻就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我离去的那一刻撞上了色彩的另一段故事,当我不再遇见油茶花的时候,油茶花也开始了另一段故事。
那白色的花瓣飘落在山坡之上,点缀着苍凉的大地。纯白的香气氤氲了数不清的寒暑。油茶在碎裂和生长的来回中经历生与死的锤炼。我从没想到人们对它的评价是:“人种天养。”参考文献里坦白油茶的娇贵。我不太相信的,从最初认识它的那个夜晚,我就认定它是山村的一个子集。
认定它是山村的子集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它死在这里,那就是了。
“快回来看看,城里的人来着养油茶了。”山村变成了喜悦的红色,这是显而易见的。曾经荒凉的山坡有了规整的划分,家里介绍道这是那帮年轻人的规划,说要搞什么大产业规模化养殖,村里的老人还能帮忙拿工资呢。
好事,这是好事。观念的改变或许需要时间,但拿在手里的红钞票,可以实实在在地激发红色的喜悦。灶台上的香味也完全变了,谁也没想到,恣意生长的油茶可以提取出高价值的籽油。
仿佛就是一夜,油茶花变成宝了。好像也是一夜,我已经不是山村的子集了。
山村在远离我的生活,后来的消息都是听说。我的附近在扩大,但那段最初的附近却在扩大中慢慢消失了。在黑压压的涌动里,我其实没有后退,街道是在向后移动的,我只是走的慢了些,我也没有被后退到我想念的画面里。
“乱画,这色彩配比用得对吗?”“师哥,要不你还是歇歇吧,最近有个秋游,是考察乡村的项目,好像离你老家挺近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你别管,我不去。”画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看着余晖,看着晚霞,却没有油茶花的香味,只有刺鼻的颜料。听说他们到了,同一个太阳,他们也在看着余晖,看着晚霞,却没有刺鼻的颜料,只有油茶花的香味。
“同学们,这是省里的重点扶持项目,今天大家先感受构思一下,明天咱们就坐在这户外画画。”
一行人点点头。我钉好了画纸。第二天一早,大家选好了自己的位子。手机开始震动不停,是大家把作品上传到了群里。老师很满意地发了大拇指。翠绿的山坡长着一排一排的油茶,油茶被零零散散地点缀着白花,远方的画面里还有劳作的人们,劳作的远方还有蔚蓝的天际。
晚上,他们举办了篝火晚会。我问他们在阑珊灯火处,有没有听到银河外的星星在叹息。他们放肆地大笑,说我还玩起拟人的那一套了,他们上传了活动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灯火是通明的,星光是看不见的。
“好啦,师哥,下次一定要一起来,你画油茶花肯定比我们在行。”
我真的在行吗?我看着我的画板,钉好的画纸空空荡荡,画盘上的颜料已经开始风干,好像也风干了热血,我回想起油茶作为山村子集的证明,凋落的花瓣破碎了我在山坡的褶皱记忆,只剩下花落后的空白。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的画板还是空白一片。
他们回来的时候,听到当地人说油茶花落后还有大作用。
他们回来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在向他们打听一个人,还讲了一个故事。
“以前有一个男孩,画画特别有天赋,那个时候村里穷,他嚷嚷着要颜料,谁会给他买啊。不过人家父母开明啊,我记得也是油茶花开的时候,他父母就上门来找大伙凑钱。他父母说啊,村里难得有个画家,我们这一代吃点苦就算了,别让下一代还在山里。不过那点钱哪够买的啊,最初好像就买了几种颜色,最多的就是白色,但为什么是白色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父母说,既然你想学画画,你就得想想,有什么东西是咱们这里特有的,你不要画所有人都去画的,你比不过人家专业的。你看看这油茶花,是不是挺特别的,白色一大片,而且白色的颜料还便宜。
“村里能有今天啊,还真的挺感谢他的,他一个人自己琢磨画画,我们找他帮忙画点东西他也愿意,不过他总是会带着一点这油茶花。诶,我们这些不懂画的,只知道好看,偶尔就会有人拿着他的画到城镇上去卖,给一些行家看了还能小赚一笔。其实最初来这里的城里人,哪是来养什么油茶的啊,他们就是没见过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于是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这里,他们一看一查,就发现了这油茶的好啊。”
我回去的时候,是油茶花落的时候,败落的花叶席卷我在这里的曾经,听说今年收成是不错的,我走向枯叶堆积的院落,厚厚的思念一叠一叠。
“你们要是能找到他,告诉他花落的时候可以回来看看。”
(李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