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熟悉的夜晚,像曾经我度过的许多个,又有些不太一样。 倚着深夜的书桌一个人写着,顿笔之时, 想起来朋友在小说里写过的一段话:“对我而言,雨天很特别,它将我生命中特别的时刻相连接”。 我远远地听着窗外的城市,越来越静,越来越静,直到悄无声息。 此刻屋外并没有下雨,我却感觉除了自己暗淡的房间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什么世界,而庞大的夜晚正化身为一个没有姓名的姑娘,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时至今日,生活中还没有多少事,能一直指使我清醒至深夜, 这种时刻不均匀地分布在人的一生里, 在一个年轻人前二十年的生命中早早露出了端倪。 她正垂目注视着我,夜晚,以一种可被察觉而又令人安稳的目光, 注视着我持笔书写的动作。 我用另一双眼睛和她相对,在万众沉默之际才会开启的一双眼睛。 现在的我,幼小的我,夹在中间、半红半青的那个我,在夜晚月辉一般的视线里分离、苏醒,从不知何处的白沙地里爬出来,穿过月光下的城市,来到这简陋一隅,在台灯下露出半张脸。
这些人俨然是独立于我的, 他们各有各的仪态,也已经足够陌生。 同样一双暗棕色的瞳仁有深有浅,却并不关乎真正的深度。 我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们,有的大可多开几个玩笑,而有的则要小心翼翼,再准备几句安慰人的话。 他们让我想起早已遗失的许多个爱好和想不通的问题。
我想起高中的日子。 我看向坐在我旁边十七岁的小伙子,这张脸还很娇嫩,初具硬朗,胸里存着一口气鼓起胸脯,让自己显着挺拔,每每与人对谈时话尾还稍带着迟疑和委婉, 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呢,却一副淋了大雨的样子。 黑眼圈像暗影一样在那双眼睛底下逡巡不去,又像是钟摆。
他看起来不太想说话,我也不便开口。 我不需要向他询问什么,我努力回想,复原他的彷徨和窘迫,虽然这种复原已经十分模糊。
一年前,也是同样的一个夜晚,教室里走光了学生,我坐在教室的一角,没有开灯。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我还是无法进入学习。 我潜游在自己混沌的思考里。
或许当年的决定再多一些考量, 此刻握在我手里的就不会是一支钢笔,而是一把手术刀。 在选择文科之后我才慢慢明白自己学医的理想, 踟蹰再三之后,改变已经来不及。 一夕的心潮澎湃,留下三年的杂草丛生。
从现在回头看, 我倒是对那段日子已经没有了什么感受, 毕竟没有多少情结可以统治人的一生,更何况年轻人的敏感容易小题大做。 一连串的选择分出各种枝杈, 在由此生发的蝴蝶效应中似乎只能走到一处看一处的风景。 我看着这个十七岁少年的眼睛,再掂量起那份理想,依然沉重,而现在我胸中那颗搏动的心灵行至今日,轻盈如羽、年幼如初。 这是十七岁所未曾料想到的收获: 我的心在书写中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天真、充盈而有向外的动力。 那个幼小的我坐在我的身侧,纯净、激动、想要表达,此刻却安安静静,虚倚着我的臂弯,像夜晚一样认真地注视着我绵延的笔迹。 灯光在昏暗处点亮了他的一双眼睛,这真是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没有见识过什么东西, 就已经有了包容一切的广博和宁静, 在我旷野似的背影上点起一小片篝火。 我享受这种相伴,无言的相伴,并不热烈,却让我感到完整。 在这种完整的依偎里,我看到未来既无欣喜也无疑虑地向我走来, 像是在蹑手蹑脚靠近黄昏的夜晚之后,平静的黎明。
月亮落下,在地球的另一面升起,我熄了所有的灯,穿着外套长裤平躺在床上,感受着上泛的潮水庄重地掩盖我的身体,而现在的我,幼小的我,夹在中间、半红半青的我,悉数进入我的身体,再度合一了。 窗外的夜离开阳台,变成在海与山之间行走的巨人,横跨了整座胶东半岛。 我的身体犹躺在太平洋的滩涂之上,一侧正海涛汹涌,而另一侧从内陆干燥的故乡传来遥远的回音——那是我年轻时的一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