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隔,再回故乡,接待我的是天翻地覆的改变。拉长的拆迁线、新修的学区房和焕发生机的新街,雨后春笋般在不到半年的时间中生长出来。我便自贬为半个本土人,配合着这城市的素不相识。
从何时起,这个城市的样貌淡出了我的视野呢?是小时候搬新家,去离学校更远的地方住开始的吗?我从此结束了步行回家的日子,每日挤在拥挤的公交,只能看到开始和结束的两个端点。还是初中开始以学业为重的生活?躲在书堆后面写小诗,写一个从未谋面的站台和一望无际的远方。还是再近一点的记忆?高中自习课上,望着玻璃窗发呆,观测着这城市在黄昏的侧影,有时被它发现,低下头又假装刻苦学习。
我说不清楚,也找不到其缘由。当我意识到这座城市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成为了故乡。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与这城市开始默契地疏远彼此,我也不再和这城市的人做多余的交流。
回家不过两日,雪就下了起来。多年未见的雪,在一个我毫不在意的夜晚敲窗叩问,曾几何时,我以为再也不会有雪。许久,我都给自己各种理由:此地位于亚热带,下雪概率不大;已有多年未下雪,往后不会有雪。不知不觉间,我早已说服自己,笃定雪不过是记忆的幻想。然而实际是,它此时此刻存在我的眼前,尽兴、热烈、张扬。这雪如同神降,众人翘首注视,我虽唏嘘感叹,但也是这信徒之一。
这雪停后的两日,社区发来铲雪活动的邀请,这雪已经严重影响居民的生活了。这时隔多年的雪已经不是神降,而是一种严厉的神罚:被压倒的树枝躺在道路中间;泥黑色的雪渣在角落堆砌;厚且滑的冰层大片裸露。在通往社区的几步路中,我竟滑倒数次。
在分配到雪铲之后,我跟随队伍去居民楼下铲雪。为了与众人不做交流,我独自走到最前方,用力地铲。
为何要来铲雪?我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在多年的相互疏离之中,我早对这城市的一切都毫不在意。这雪给我十足的机会待在家中不出门,可我为何要执意来铲雪?我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怀疑。怀疑时又用力地铲,用脚顶住铲子,与坚硬的冰层硬碰。我总觉得这冰层之下的土地可以告诉我,这城市到底是什么面目。我就更加卖力地铲,用更大的力气敲击两侧冰雪,把这雪翻个底朝天,然后将其抛出,堆叠在一侧。慢慢地一小片可以容纳我的区域被清理出,而后一条小路就这样被我铲出来。
风吹过来,汗流浃背,我看着这杰作,大口呼吸,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涌出来。
清理出这片区域,我走到街道上,另一个队伍向我呼喊:
“小伙子,来帮忙!”。他们头顶冒着热气,满脸喜悦,向我挥手。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像一条长龙,蛰伏在人间许久,只是为了等这样一场雪;它热闹非凡,却又不像为了铲雪而存在,仿佛在庆祝节日,人们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它又井然有序,宛如坚定的革命,一路高歌猛进,敲碎阻碍,开辟道路。我本想拒绝,但是阳光破云而出,照在身上,暖流顺着躯体流到心脏,难以言喻的归属感涌上我心头。“好嘞”我笑着大声说。
随着那队伍铲雪,有许多细节已经遗忘了。只记得我在队伍前后跑,在队伍中有人铲雪时,我在前方敲碎底层的冰,当有人休息时,我则去替他铲雪,当众人向前推进时,我又到后方拓宽通道。在忙前忙后,有说有笑的节奏中,一条能走人的通道就被铲了出来。
结束之后,我站在尽头回看这一路,竟然有些惊奇。一幅画面浮现:浮冰下蜿蜒游龙撞击冰面,雷电劈下,它跃起衔住星星。我意识到我与这城市的疏远,不过是误会一场。所有已经、正在、将要改变的一切,都被托付与期望和欣喜,而我居然叹息其奔向未来的愿望,将其视作冷漠无情的证据。实际上,我和它在朝着更美好奔赴,只是我没有理解罢了。
这件事情过后,家乡和故乡都不存在,我和它成为互相熟识的故友。以后年年都是如此大雪吗?我问自己,我希望年年皆非,又年年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