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张枣《镜中》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拨打那个不能再熟悉的号码,他像一个拥有既定程序的木偶,麻木地将手机拿起,听见忙线提示时又迟缓地放下。
身旁人来人往,前院熙熙攘攘。作为主人家,他只能将忙线的声音暂时抽离耳畔,脸上挂起微笑,迎接客人。当人忙碌起来,好多事都会抛诸脑后,他顾不上乱跑的儿子、管不了被踢倒踢乱的酒瓶、也没在意到裤袋里因来电而发亮的手机。
当一切喧嚣归为平静。他坐在摇椅上,又一次拿起手机。惊愕地发现那一通未接来电,手心好像被夜晚的雾气沁湿。他强忍着杂乱的思绪缓了缓神,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
拨出那个号码,电话放在左耳。灯光下的影子小小的,和小时候的他身影重叠。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坐在奶奶的木柜前面,拿着座机假装给院子里的奶奶打电话,俩人隔着不到10米,奶奶也不厌其烦地陪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没拨号的座机总是发出嘟嘟嘟的忙音,他左耳听着忙音,右耳接收着奶奶的话,俩人前言不搭后语,也能玩一个下午。待到天黑时,他也饿了,奶奶的饺子也包好了。
上初中的时候,爸爸妈妈将他送去了住宿学校,每周六的打电话时间,他总是忍着后面人的催促,期待着腿脚不好的奶奶挪到座机前,缓缓地拿起话筒,颤颤巍巍地说一句:“是我孙子吗?”奶奶耳背,祖孙俩还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三分钟一到,电话被迫中断。那时的学校电话因为访客众多,也是炽热的,而他的脸颊由于泪水的出现,也变得灼热。他愣神间并未发现右耳已经出现了忙音的嘟嘟声,但左耳充斥着后面同学烦躁的议论声,再不舍也只好悻悻地放下电话,摆出少年人骄傲、要面子的表情,挤出人群。
右耳还是一样的嘟嘟声,左耳却是儿子不小心把酒瓶碰碎了的清脆声响,忙音也被迫中断,只能暂时回归父亲的身份,问问儿子的情况。
“我讨厌这些喝酒的叔叔,他们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
埋在心底的、久久藏匿的一根刺被小小的儿子的童言无忌轻松挑拨,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剧痛。
“你真的很讨厌,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来我家了!”
他到现在还记得奶奶的表情,错愕、愧疚、难过,好多好多种情绪交接——这也是他悟了几年才得出的结论。爸爸的一句斥责,少年的轻狂被打破,自尊心驱使着他回房间,用重重的关门声表明着态度。坐在床上开始复盘,好像他也在劝说着自己:我没错。他开始列举证明自己是对的的证据:是整洁的房间?散发着太阳味的被褥?还是被扔掉的外卖盒和放在床头的扒好的核桃?是不甘心在驱使,他翻身下床重翻书桌,却在在抽屉里找到自己的篮球明星照片后愣在了原地。少年人的“对不起”远比“没关系”要更难说出口。一个恰当的时间,一个合适的话题,一个不道歉也不会被记恨的心理,都没赢过一个缺人的早饭。还是小时候吵着要吃的咸菜、碴子粥、小包子,但做饭的人再也没上过桌,味道再也没回到最初的感觉。
“爸爸,我早上用座机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啊?”哭泣的儿子将他推入回忆,缓好了情绪的儿子又将他拉回现实。他意识到了什么,却也只是无奈的笑笑,放任儿子出去疯跑,一个人久久的回味。
时光远走,万物俱动,座机显示不出多少的未接来电,可智能手机为他标记好了他的每一次执拗。少年所谓的自尊太贵,迟来的道歉太迟,等待的时间太久,久到物是人非、久到追忆往昔。
还要继续打下去吗?那个乌龙的未接来电在他的手机里显示出独一无二的红字。电话开启了免提,嘟嘟的忙音回荡在老旧的屋子里,掺着啜泣、掺着雷雨、掺着长久的思念,和迟来的“对不起”。
(文/吴博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