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兵是沟流下村人。父亲死得早,他和半瞎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为补贴家用,长兵一天到晚在河里捕鱼捞虾,成了远近闻名的鱼痴。
村里可怜孤儿寡母,照顾长兵在渡口当船夫,每年有千把斤谷子入账。长兵还种了点田,日子勉强能撑下去,但也只是糊口而已,要想盖房、娶媳妇,那是痴人说梦。
就在许多人担心长兵要打一辈子光棍时,老天看不过眼了。一九九八年,钟水河发大水,长兵捞浮木竟然捞上来一女子。这女的五官齐整,可惜耳聋口吃,目光呆滞。长兵救她,她也不道谢,只是跟着他回了家。母亲热情招待她,给她穿衣、吃饭。她一连吃了三大碗米饭,一吃完,就上茅厕。问她哪里人,姓甚名谁,怎么落水的,咿咿呀呀半天说不清。围观村人和长兵母子连蒙带猜,好不容易才弄清她是上游麻地村人,名唤廖菊英,尚未婚配。
“哎呀,天赐良缘啊!”村人打趣道,他们要长兵速去麻地村提亲。长兵提着酒肉忐忑不安地去了。菊英父母健在,哥哥已婚。听说女儿被水冲走,父母只道凶多吉少。不料女儿非但没事,反而还有人上门提亲,真是喜从天降。平日里,眼见女儿年纪大了,却不见媒人登门,老两口还伤愁呢。于是,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这婚就算结了。
过了一年,菊英生了个女儿。长兵母亲大失所望,她生怕李家三代单传,传到长兵这里断根绝兜,于是整天唉声叹气的。村人安慰说:“别急,兴许明、后年菊英就生个带把的呢。”结果,孙子没盼到,孙女却夭折了!菊英脑子本就不太灵光,受此刺激,变得更加疯疯癫癫。她一天到晚拿着女儿小花穿过的鞋,站村口喊:“花仔,回来,回来呀!”她几次三番往水里走,硬说女儿是被河里鱼王带走了。
故老相传,钟水河里有成精的鱼王。月圆之夜,鱼王会变成人呼叫:“划船,划船哟!”等船夫划过去,鱼王却躲进了水里;鱼王会把落水的坏人拽水底,把好人托上岸;鱼王会死,死前会挑活人接班。这个传说就像油灯下流传的其他乡野故事一样,妇孺皆知,却多少有些无稽。但长兵不这么看,他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划了这么多年船,半夜叫船的事长兵经历过不少。划过去后空无一人的时候当然也有,但有时是人等不及,又折回去了;有时是人喝醉了,躺沙滩上睡觉呢。像有些人说的,船客夜里给的明明是钱,第二天却变成了冥币、纸钱,长兵却是见怪不怪。即便是大白天,也有人把假币、冥币投入船头鱼篓呢。
长兵把菊英锁在家里,要老母亲严加看管。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一天中午,菊英趁母亲睡着时,从后门溜了出去。长兵发疯般找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和四邻八乡,菊英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菊英失足掉钟水河了;也有人说菊英上峰山岭,摔落在悬崖峭壁间了;甚至还有人说菊英被人贩子拐走,卖外地去了……长兵去麻地打探,说是自出嫁后,菊英就没回过娘家。长兵平时划船,难得有空,但他分明记得有好几次,菊英抱着女儿说回娘家了。如今看来,也不知她当初到底去了哪里。去乡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给立了案,就此不了了之。
老婆、女儿都曾经是长兵的心头肉。如今,心头肉被一块块剜掉,长兵既痛入骨髓,又孤立无援。只有在晚上,在梦里,他才能摆脱伤痛和孤独,有机会跟菊英母女见上一面。
长兵又变回了鱼痴。船一放空,他就在河边转来转去,找鱼窝子,早晚投喂,时机一到便一网打尽。有时他用随身携带的小网,有时用大网,更多的时候用雷管、炸药。一个雷管或炸药包投进水里,水上不久即泛起一片银白的鱼肚皮。河里的鱼,见者有份,围观村人纷纷跳入水中,毫不客气地跟长兵一块你争我抢。整个河面欢声笑语流淌,如同过节一样。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雷管、炸药用多了,长兵终于把自己左手炸没了。村里怜惜他,让他继续划船。可他浑不念村干部好,反而变本加厉找鱼,炸鱼,最后把右手也炸没了。长兵成了一个有双臂没双手的人,船是再也划不成了。
祸不单行。长兵母亲摔了一跤,再没起来。母亲下葬后,长兵成了村里最年轻的五保户。
村人发现,胡子拉碴的长兵睁着红通通的双眼,像个幽灵一样,白天黑夜在钟水河边打转。
中秋之夜,热闹过后,整个村庄都安静下来。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银白的月光下,一切都好像沉入了一个缥缈的梦里。
万籁俱寂中,突然响起了“咕嘟嘟”“啪啪啪”的声音,很细,很轻,只有待在河边的长兵一个人听到了。他不但听到了鱼儿吐泡泡和鱼尾拍击水面的声音,还看到了那跃出水面的巨大妖娆的身影。惊鸿一瞥间,他发现是一条大肚鱼王在和水里的鱼儿嬉戏打闹。
“菊英、花仔!”长兵温柔呼唤道。他衣服也未脱,穿着短衣短裤,滑入水里,唯恐惊动水中那几个精灵。他缓缓往前游动,仿佛化身为一条大黑鱼,要加入它们。河面上雾气蒸腾,一开始还能看到长兵模糊的身影,后来雾霭越来越浓,越来越重,长兵融入了水雾之中……
这天晚上,有个读高中的女孩跟父母置气,一气之下跳进了钟水河。等父母打着手电筒赶到河边,只见女孩全身湿漉漉,抱着膝盖在河滩上嘤嘤啼哭。
女孩得救了,救他的长兵却因体力不支,沉入了水底。
长兵没死!村人纷纷传言,一命换一命,他不过是变成了新一代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