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尔蒙德与纳尔齐斯,修道院里的两人最初带着对“智识”的追逐相遇,却又因天性走向精神与爱欲的极端。但即使如此两人却又始终心怀彼此:走向感官盛宴的歌尔蒙德在流浪途中常念起纳尔齐斯,在思考中、在罪孽中、在创造中,纳尔齐斯的脸庞那样自然地映现在他脑海里,成为他雕刻刀下的圣约翰像;而克制、持重的修士纳尔齐斯则从头到尾都将歌尔蒙德视作那个使他心灵绽放的甘霖。
如此看来,黑塞绝不是想要对立起精神与爱欲。我想两者一定是相互成就的,就如同纳尔齐斯与歌尔蒙德。
在短小的篇幅里出场的纳尔齐斯,是那么的博学冷静,像天神派下的使者一般,代表着井然秩序与公正,可他始终拥有的一份高傲使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修道院院长,他辜负了造物主的恩赐,他不懂爱。直到他与歌尔蒙德重逢,他难以抑制住的情感所引发的巨痛又何尝不是觉醒的开始呢?
对于歌尔蒙德,不可否认他对于爱欲的放任,但埋在他灵魂深处的智识使得这个放浪不羁的流浪汉不只是一个溺于情欲的流氓——他心里一定有年少时最初对智识的崇尚,所以他才会希望得到纳尔齐斯的认可、喜爱,而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毫不在意。他选择了听从纳尔齐斯的指引,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爱欲之路,但他也没有丢掉理性的思考:他敏锐地观察这个世界,时刻感受着世界的悲欢。他怜悯一条鱼的死亡,发现一阵痉挛是情欲也是死亡。
他对世界全然敞开,享受感官之乐却不被其奴役,他借助了感官体验去理解这个世界,也借此对抗世界的无常与荒诞。否则你如何解释一个健康的身体,如何能乐此不疲地投入疫病患者的群体狂欢?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次次地在即将安稳之时选择了义无反顾地出走,摇摆于快乐和残酷之间,游荡于生命爱欲与死亡感受之间,这种“出走”是倔强的、任性的,尽管有时是懦弱的,但别忘了歌尔蒙德并非完全与智识背离,而是由此进入了艺术的世界——始于纯粹的感官,却通向一个至为抽象的终点,那是精神与血肉完美的结合体。
歌尔蒙德与纳尔齐斯的故事落幕之际,黑塞也没有告诉我们关于精神与爱欲的权衡法则,但可以肯定的是天性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故乡。不必妄自菲薄自己的故乡,在“意志”故乡里的人们也能够承受阳光和风雨,享受每一分感官之乐;在“情欲”故乡里的人们同样能够在智识的指引下不枉此生。
黑塞将艺术作为连接精神与爱欲的载体,我想其根源是创造力。大量地接收世界的刺激却从不创造出什么,那么欲望便会在一次次肤浅的快乐中汹涌而上又骤然退潮,周而复始,爱欲便从此主宰了一个人的一切。人需要通过创造些什么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如此才不会迷失。这种创造不需要多受人喜爱,歌尔蒙德的初衷从来就不是成为举世瞩目的雕塑家,情欲积累需要一个爆发的出口才不会将他炸得体无完肤。写一本倾注心绪的小说,画下心中最强烈的渴望,哪怕只是做游戏测评……爱欲最集中于何处,便为何处创造,为自己创造。纳尔齐斯曾说歌尔蒙德要在无常和混沌中理解这个世界的意义,我想不完全是这样的,歌尔蒙德用他创作的雕塑去对抗了世界的无常,无论他下一刻在何处,是生或死,他的一部分替他留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