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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科技学院 - 《华矿安全报》

车 辙

作者:□散文 汉语B212 肖淞尹    
2024-12-02     浏览(57)     (0)

    我刚到家,气还未喘匀,母亲就打电话来,催我赶回老家上坟,就缺我一个了。大年初一,大巴车少得可怜,打车回去怕是一笔天价,母亲这是在逼我开车回去。

    上坟的习俗是避不开的,同城的朋友也大多回了老家,我只能钻进那辆恭候多时的小汽车。车里的香水味让我有些恶心,我试了好几下刹车,才颤颤巍巍地驶向公路。我不知道开了多久,眼睛发涩,腰挺得发酸,车速一直卡在三十码,后面的车喇叭都按得嘶哑了,迫于单行道,只能在我后面忍着。在一个转弯处,我感觉视野一暗,对面驶来了一辆货车,看着那庞大的体积渐渐向我压来,我慌了神,方向盘不自觉地向右倾斜,总感觉两车之间的距离太窄了。当货车驶过后,我回过头来,路旁的围栏离我不过半米,我撞了上去,脑子空白一片。

    我没敢打母亲的电话,蹲在路边,眼神空洞地等着交警。我看着车后那条黑色痕迹,心里感觉很熟悉,回想这二十来年浑浑噩噩的时光,发现有一条时浅时深的车辙贯穿了我的整个生活。

    我驾照考了两年才拿到,在科目三栽了三次。亲戚们得知后都打趣道,你可是从娘胎就开始学车了,你妈每天挺着个大肚子,还在外面跑车呢,你怎么还没学会。我总气鼓鼓地顶回去,我又不喜欢开车,非要逼我学。不喜欢是事实,在娘胎开始学车也是事实。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车里那两三平方米的空间,就是我的世界。

    母亲最初是开大货车的,那种有着六个轮子,脑袋扁平,尾巴肥硕且长的车。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爸妈工作都带着我,每次外出运货来回都将近一个星期。我很敬佩小时候的我,在那走不尽的千篇一律的高速路中,居然没有感到厌烦。

    驾驶位后面有个小床,那是我所有的活动范围。我不像其他小孩那般吵闹,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父母一样,看着外面。大货车要比其他车高出一大截,我坐在上面望去,像一位君王看着统治下的江山。这是一种视野上的权利,我能看到各色各样的车以及里面的人,而他们看不到我;在堵车时,我能看到浩荡的车流,能看到公路之外的风景,而他们只能在尾气中抱怨。

    在其他时间,我就与车里的被子做伴,它一会被我堆叠在前,当作堡垒,我则拿一个水瓶,趴在上面,将前方的车辆作为敌人,想象着战争;它一会儿被我裹在手上,想象它是一只铁甲手套,与一旁休息的父亲对打;它也会被我想象成隐身衣,我蜷缩着身体躲在里面,让爸妈以为我消失了。这些游戏做个几次也就乏味了,好在回来的路上,我往往能收获一大批玩具。那些玩具都是趁卸货时,在当地旅游时买的。父母运货的范围很广,北到北京,南到广西。我便随着货车,走过了很多地方。当同学还在欣赏屏幕上的名胜古迹时,我能自信地说道,我去过那里。

    高速路上不能停车,服务区也很少。我的吃喝拉撒大多都在车上解决。在吃喝上,我是很满足的,在发车之前,母亲都会买一大包零食,在那时母亲不再管控我,我能放开肚皮吃,一大包零食,难以撑过两天。吃完了母亲又会在服务区给我补上,而他们往往一桶泡面就随便对付了。小便就有点难以启齿了,需要一个矿泉水瓶,一趟下来,能积攒好几个水瓶。我看着那些满当当的水瓶,心里有种成就感,母亲让我去丢它们时,总感觉不舍,想带回家收藏。母亲不让,我就把它们擦干净,立在路边,像是未开封的冰红茶,想象有人口渴喝了它们,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样的生活在我八岁那年断了。我对此喜忧参半,忧的是不能再放开吃零食、不能再去各地旅游了;喜的是放学爸妈会来接我了,不用再跟着老师,回那间全是陌生人的房间。从此,母亲迎来了第二辆车,是城市开往乡镇的中巴车。我在这辆车上的记忆都是痛苦的。

    在我对加减乘除还算熟悉的时候,就被母亲拉去作售票员。售票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不但需要记住沿途的所有站名和对应的票价,还要一心多用,一边收钱,一边瞄着刚上车的人。有些精明的老头老太太,见我年轻,在人多的时候,谎称自己已经交过钱了,或者用假钱来骗我。除去这些,我还要眼观六路,时刻留意交警的动静,一旦有情况就立马让超载的人蹲下,或者下车躲一段路程。还要特别留意老头老太太,一旦磕了摔了,责任就大了,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极度厌恶他们,遇到他们招手,总在心里暗求师傅看不到。

    在这辆车上的生活也是不易的。车里总充斥着一股怪味,那股味很复杂,夹杂着霉味、汗味、狐臭味、呕吐味、汽油味。除了吃饭休息的片刻,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些味道中浸泡着,下班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可无论怎么搓,总能闻到那股味的尾巴。在那段时间,我在学校总独来独往,同学以为我内向,不愿与人交往,而真正的原因是我怕他们闻到我身上的那股味道。

     在车上的吃喝,已没有小时候一大袋一大袋的零食,就连在外面吃一碗面都成了奢求。母亲会早早起来,把一天的饭做好,放进保温盒里,那些半冷半热没什么味道的饭菜就成了我每天的饮食。我忍气吞声,想着赚来钱,就去好好大吃一顿。可到结算工资时,母亲一文不给,她说我待在学校,用不到什么钱,暂时帮我保管了。我不服,她就板着脸说,你平时吃的、用的、穿的不要钱吗,你这点钱早被你自己用完了。也是从那时起,我与她的关系越来越差,她说什么我都反着做,在学校打架、抄作业,也是一件不落,我看着她黑着脸被老师叫来学校,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有些骄傲,认为这些是对她的报复。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混到高中。在高三那年,母亲卖掉了那辆中巴车,买了一辆小轿车,去开滴滴。这个决定在很早之前我就听她说过,她说现在私家车太多了,坐车的人越来越少,赚不到什么钱了。但她不知道卖车后还能做些什么,再加上我还在读书,就一直拖着。终于,她借着照顾我的理由,下定了决心。在那段时间,我总是母亲的第一位乘客,她早上把我送到学校,就顺道去开滴滴,晚上又准时来接我,但我不是她最后一位乘客,她把我送回去后,又继续开,临到半夜,我才迷糊听到外面洗漱的声音。毕业后,父亲有一次跟我闲谈说,你以后赚钱了应该第一个报答你妈,在你高三那年,她为你东跑西跑,饮食不规律,犯了老毛病,急性胰腺炎,那个病是要命的。

    但我还是亏欠了她的付出,只考了个普通二本。在那个尘埃落定的暑假,我还想着去哪疯玩,结果没休息几天,就被母亲拉着报考驾照,每天顶着烈日练车。那时我对车产生了厌恶。我总与母亲争吵,说车不过是一个消耗品,我以后不会买车,学了也没用,而且现在公交车这么发达,还需要私家车吗?她说来说去也就那句话,学是一回事,用是另一回事,有比没有好。我和她永远说服不了对方,在她逼迫下,我也算混了个驾照。

    有了驾照,她就带着我去练车,废弃小区,远郊公路,都有我们的身影。我对车的厌恶也越发深重,我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让我学会开车。如果不会开车,或许就不会发生这场事故。

    母亲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挂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可这么大个窟窿是瞒不住的,我只能硬着头皮,往老家开。一路上,我开得很顺,速度飙到了五六十码,心里想着撞他个人仰马翻,受伤或许能骗她一点儿怜悯之心。可事与愿违,我一路顺畅地回到了老家,当看到母亲在路边走来走去时,我心还是“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她会怎样怪罪我。她看到我时,身体明显一颤,直着眼跑过来。我低下了头,手紧握着方向盘,不敢看她。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我,说,别发愣了,都等着你呢。我下车,看了看车前的窟窿,又看向她,说不出话来。她说,这有啥,谁开车还没撞过,我之前车都被撞翻过,你这还算好的了。她笑着卷起裤腿,说,你看这疤都还没消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块疤,从大腿下侧延伸到了小腿,颜色棕褐,像一条蜈蚣。别发呆了,走吧,她说道,交了这么多年的保险,这次总算可以用上了。

    我看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猛然触动一下,我发现她个子很小,瘦削的背影印在地上,黑乎乎的,像那条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