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读法,基于读者存在一种思想预设,那就是,任何经典都诞生在特定历史时空节点,而穿越历史千百年的经典,不再可能回到原初的时空节点。也就是说,经典的“原本意思”是不可能恢复的,经典的“原本语境”也不能再次重现。能“复原”的,只能是从当下时空现实生活去对历史时空作“心领神会”的功夫。
如此去读,首要原则是,不是活人读死书,更不是死人读死书,而是活人读活书。
包括经典在内的书,看上去都是“死的”。试图“回到”这本书不折不扣的“原意”,试图离开当下去还原它的“原来语境”,试图回到诞生它时的历史环境,都是把它当做“死的”书籍来读。训诂、考据都不是读书的目的,而是帮助读者读懂经典的手段和拐杖,只是“帮手”。黑格尔有个说法,非常耐人寻味,他断言:真正属于历史的东西,是不死的,是不会扫进垃圾堆或只陈列在博物馆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是活的,它能与时俱进地活在不断发展的现实世界里。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具有永恒性,它之永恒就是因为它从来就不是死的,而是不断活着的,一直保鲜的。
活人读活书,不是说应该彻底“忘掉”经典诞生的特定过去和历史,而是说,不能像对待文物一样来对待它,不要把它只看作是它的那个时代的东西,而应当看作是超越时空的东西,能不断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是的,被考古发掘出来的战国时代的棺椁,不能再用来下葬新的死人了。它只能被做防腐后妥善“保存”起来,用于“瞻仰”,让后人们去看看两千多年前的人最后的归宿是啥样子。这副棺椁,是文物,只属于它的那个时代,而在现实中,它的确是“死了”的东西。
经典却不是这样的文物,经典是不朽灵魂构筑的精神宝藏。所谓“不朽”,是因为它万年长青,像远古流来的潺潺不腐的清泉;所谓“灵魂”,是因为它是人类精神的伟大创造和发现。
一切历史意识,都是以现代意识为背景的;不立足于现实,无从去说历史。读历史经典过程的起点和终点,都是经典的现实价值。
于是,活人读经典,并把经典读活,需要在新的现实生活中寻觅它的踪影,它的睿智,它的远见,它经世致用的妙处。
举个例子吧,《老子》是中国文化经典,其第八章开宗明义四字“上善若水”,如何去“读”?活人该怎样去读活书?
“上善”,是古往今来人类的共同追求和理想。最和谐的社会,最温馨的世界,最高贵的灵魂,最自由的境界,最幸福的状态,最魔幻的梦想……都可以表述为“上善”。
那种最美好的状态,将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老子发现了语言的无能,“道可道,非常道”,每每此时,老子便将目光转向自然,从自然万物中去直觉,去领悟,然后,再去作人文会意。这回,他发现了自然界最柔弱的物质———“水”。他从物质的水身上人文会意到精神的“水德”。“水德”,也就是水这种自然物质呈现给人的精神状态,是水身上体现出的精神品德。概括起来说,这种精神品德的核心是“不争”,具体来说可以表述为:养育万物,不求回报;因势成形,随遇而安;身居污浊,荡涤澄清;化害为利,变废为宝;静水流深,厚德载物;俯身向低,不卑不亢;无畏强敌,以柔胜刚……
这句流传了数千年的话,放在现实生活,确实好用,确实好有用:世界不太平,社会不和谐,生活不如意,感觉不很爽,精神不自由,梦想不魔幻,等等。原因是一样的,老子在这里已经告诉了你:你不够“水”,没能像水一样“不争”“不怨”“不私”。从社会关系到个人修养,从江湖原野到恢弘庙堂,从楚河汉界到两次世界大战,从古至今,人们如果真的都懂了这四个字,该多好啊,该避免了多少灾祸和不幸啊!
“上善若水”,直指一条解开纷繁杂乱生活死结的哲理:不争和放下,才是幸福生活的指路牌。在自然面前,人应当永葆顺应的姿态:顺应自然,是人类幸福的源泉;僭越自然,是人类不幸的根子。
谁说这四个字只能用在春秋末年的老子时代呢?相信,再过两千年,活人已死了很多批次,而它,依然荡漾在春风里,依然是鲜活的。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活人读活书,这种读法,亦学亦思,边读边悟,驻足于流变的现实感性生活,总能从历史经典中读出破解迷局、激励心灵并能指导现实生活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