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防空警报刺耳的声音传来时,人们惊慌地涌出家门,向村北的防空洞跑去。神情焦灼的青年人,哭叫的孩子,步履蹒跚的老人……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每个人都不过蚂蚁一般,惶恐地等待命运的车轮碾过自己。突然,几个靠后的年轻人叫起来:“陈生呢?你们谁看见他了?”“不知道!”“没看见!”“他……他刚才往回跑了!”听到回答,那几个年轻人不可置信地对视了一眼,大声骂了一句:“不要命的傻小子!”
陈生打了个喷嚏,在夜色中继续俯身前行着,他肩上背了个小包袱,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布袋———那是一支笛子。这支笛子,曾经是陈生父亲的心头宝。陈生父亲是村中学堂的教书先生,每到课间,悠扬的笛声会传遍学堂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小小的陈生不明白笛子中怎么会藏着那么多魔力,让父亲对他爱不释手,而看着陈生充满疑惑的眼睛,父亲只是笑着拍拍他的头:“你长大就明白了,笛子里面,有咱们的村子,是咱们的故乡。”“骗人!”陈生嘟起嘴。小小的笛子怎么装得下那么大的村落,那袅袅的炊烟,绵软的乡音和乡亲们淳朴的笑脸在他灵魂深处已打下最深的烙印,在他心中,这个南方的小村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但江南的微风细雨拦不住侵略者的铁蹄,斯文守礼的父亲也挡不住凶恶的豺狼。村庄在战火中飘摇,学堂逐渐长出野草,那悠场的笛声消失了。而父亲的生命力也像逐渐干涸的泉眼,随村庄一起衰败下去,最后一个夜晚,陈生看着父亲逐渐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用干瘦的手用力攥着笛子,不久又因无力而松开。彼时已经十五岁的陈生好像明白父亲所思,他沉默着拿起笛子。当那莹润的笛身被握在掌心时,陈生感到从灵魂深处传来的一阵颤栗———但他不懂那是什么。他只是轻轻地吹起了一只乡间小调,当第一个音节从笛子中倾泻而出时,父亲浑浊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他的嘴唇颤了颤,却什么都没说。良久,一滴泪淌了下来。
陪伴十六岁陈生的,只有这只笛子和那个小小的坟包了。偶尔他想父亲了,就会跑到坟边吹会儿笛子。嘶哑的笛音断断续续地漂浮在半空中,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够吹出这般的曲子。同村的李书曾向他抱怨:“为什么不吹些喜庆的曲子,你吹的让大家心里怪不舒服的。”陈生愣了愣,手指局促地捏了一下布袋,只听得李书又道:“我爸让你以后别吹了,引起敌人注意就不好了。”陈生头一次恨自己不像父亲那般能言善辩,他有心想解释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讷讷地应了一声。李书走后,陈生倚在床头,看着窗外时隐时现的星子,听着树梢处的蝉鸣,他的手抬了抬,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悄然放下了。他无奈地想:我该怎么办呢?我难道要告诉李书,我已经不敢吹我父亲吹过的那些曲子了?陈生不愿再听那些绵软轻快的笛曲,因为这总让他想到过去,想到三月的春风,想到村庄曾经的平静岁月———那是他无法返回的过去,是他如今的求而不得。
他曾经觉得村庄那么大,可以盛下自己的一生,可院内的梅子树不过结了几次果,檐下的燕子不过搬了几次家,不过经历了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现在的陈生已经觉得这村庄好小好小,已经容不下他的一支笛子。明明他还在原地,却已经开始想念过去的家。
尽管陈生不再吹笛子,可当警报响起,人们拥挤着向前时,他第一个念头还是去拿那支笛子。当他终于摸黑走到防空洞口时,几个焦急等待的青年人一把抓住了他:“你真是不要命了!你……”下一瞬,他们怒斥的声音戛然而止,陈生似有所感,猛地回头,火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村庄被火焰吞噬,那些美好的、平静的记忆随村庄一起湮灭在这个漫长的黑夜。怔忡间,陈生踉跄着被拉入防空洞,没有人说话,所有人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梦境,直到第一声压抑的哽咽响起,人们才恍然惊醒一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啊,我没有家了。
晨钟再也不会在清晨唤醒太阳,学堂再也不会传出朗朗读书声,院内的枣树再也不会为喜鹊提供温暖的巢……迷茫的人们失去了归途,他们被迫成为旅人,此后一生都在流浪。
直到一声笛音打破夜的静谧,那不再是嘶哑悲凉的曲调,笛音时而舒缓,好像母亲在耳畔低声叮咛;时而轻快,好似归家的儿童叽叽喳喳向家人诉说今日的喜悦。人们在笛声中,又看到自己魂牵梦绕的家乡。“家乡还在,它永远在我们的心中。”放下笛子,陈生轻声道。他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父亲在他幼时说过的话语:“笛子承载了故乡啊。”后来的许多年,陈生在外漂泊时,总是会为不同的人吹笛子。或许这才是艺术的真正意义,它寄托着人们的情思,抒发出人这一生最真挚的感情,它能抚平人们的不安,给人们提供心灵的庇护所。
许多年后,当记者寻找到那位在战乱中吹笛子的老艺术家,询问他对笛音的看法时,陈生笑了笑。笛音里面有故乡,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