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还在,那这应该是他升起我的第多少次呢?
我再次从混沌中醒来,突然跳出的橘黄色亮斑引得一阵目眩。被一双大手托着身子,缓缓捧起。原本的下坠感荡然全无,我又感觉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整体。
未等完全适应光亮,目光赶忙望去。他好像年轻了许多,像变了一个人。眼前的颜色虽然褪去,但并未黯淡。霎那人声鼎沸,很多人影在眼前闪烁,清一色的迷彩。
我重新闭上了眼。从透明的包装往外望,远处仿佛一座墨褐色的布达拉宫立在层叠的怪石上。除了礁石和海风,在黄浑的涛浪之上,便再无任何可见。随着船冲破激浪,目力尽处一团逐渐扩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继才。一袭深蓝半旧上衣,微微翻出的白衬衫领,挂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青涩微笑。
迎着朝霞,我每天都与旭日同步升起,即照来路,也照归途。升旗,巡岛,观天象,护航标,收听广播,种下的苦楝树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慢慢成长。
如期而至的强热带风暴如同收音机里预报的一般,迅速而猛烈。呼啸的飓风在山体与房屋之间的缝隙中,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岛上替代玻璃的三层塑料布,刹那间四分五裂,破败不堪。风雨飘摇,我依旧耸立在杆顶。我的身体正在撕裂,组织正在分离,风扼住我的咽喉,浑身已被暴雨浸透,不堪重负。被降下之时,我看着他憔悴的神色,看着自己裸露的线头低垂,缓缓闭上了眼。
盒子里的岁月是难熬的,三十载不见阳光,只有桃木散发的气味作伴。透过缝隙,我看着他一天天忙碌的身影,闻着灯塔重新粉刷的味道,听着无花果树结果的消息,还有补给船来时,带来新同伴的那一抹红色。
但最近数日,风浪愈发猖狂,似有绵绵不绝之势。在我微弱的感知里,很久没有听到补给船的声音了。但厚重的脚步声惯例传来,今天却越来越近。他在走向我!木匣缓缓开启,橘黄充斥四周,那个年轻的王继才留在了过去。被海风吹成酱红色的皮肤,细软的黑发上似罩了一层白霜,脖颈和手背布满了弯绕的血管……他以一只干枯的鱼鹰似的形象重新占满了我的记忆。
一面只余小半的国旗被他缓缓叠起,转而将我从盒子中捧出。被风雨摧残过后的我,失去了完整与精致,取而代之的是褪去的赤红,开裂的创口和低荡的线头。伴着撕扯的疼痛,我被徐徐展开。粗糙的指腹轻捻着细短的缝衣针,一缕红线在我的身体里游走穿梭,将我被撕扯的组织重新缝合。没有疼痛,仿佛不是针线,而是一种游动的力量,一步步撑起我的纤维,我的组成,我的架构,我的身体。他口里喃喃着:旗,升起,替我守着这座岛。
忽快忽慢,我被徐徐升至杆顶。他背靠着旗杆,缓缓坐下。我猛然意识到,深夜的咳嗽,蹒跚的步伐,瘦削的脸庞……我不敢再想,剧烈晃动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我所愿,他抬起头,看着迎风飘扬的五星,满意的点点头,耷拉下脑袋,闭上了双眼。
九个老兵将他接上快艇驶离,不久又尽数留下。他们像王继才一样,日复一日做着他的工作。我也早被降下,作为他最后升起旗帜的身份。
依旧是在盒子里,听着每天重复的生活,也总聊起关于他的事,丰富着在我心底的形象。
重新睁开眼,已被高高挂起在杆头。朝阳映在旗面,红黄分明,彼此的界限却又在凝视中模糊。落日余晖下,脚下他的铜像矗立,我徐徐降下,伴夕阳同行。
但是国旗,每时每刻就像夕阳也像旭日。当某一个我熄灭着走下山之际,正是另外的他们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朝辉之时。这一天,我沉静着走下山去,身体不再轻盈、飘扬。那一天,不,明天!山谷势必会重新升起旭日,也定会有一面崭新的国旗,缓缓升起在开山岛的上空。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欧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