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韩江的代表作之一,《素食者》深刻探讨了人类的自由意志、社会压力以及个人认同感等话题。故事从平凡的主妇英惠突然有一天宣布不吃肉开始,她通过拒绝吃肉来追求一种更纯净的生活方式,却遭受丈夫与父亲的不满。随着时间的推移,英惠的行为变得更加激进,她逐渐被社会和家庭边缘化,最终被送入精神病院。
从小说的细节可以推断,英惠其实在过去遭受过很多创伤,例如童年的家庭暴力、婚姻中的冷漠和束缚,这些创伤记忆构成了英惠心理裂变的重要线索。带着这些痛苦的记忆,英惠的生活一直被与吃肉、杀人相关的噩梦所困扰。这些梦境的反复出现不仅推动着小说的发展,更是微妙地反映了英惠内心状态的变化。
英惠的梦里充满着血腥与恐怖的元素,“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随着梦境不断干扰着英惠的现实生活,她也逐渐变得精神失常,开始无法辨别现实世界与梦境的界限。在这场梦境中,“肉块”与“鲜血”的隐喻实际上可以被视为思考女性困境以及所有不公平权力压迫问题的逻辑原点。也就是说,其中暗含一种父权制对女性生存空间的压迫,这种压迫和人类作为食物链顶端生物对环境中其他生物的压迫有着相似之处。这种隐喻清晰地表明,作者反对的并非是某个特定的人、具体的事件或者某个群体,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压迫力量。
吃肉,作为一种权力体现的象征,经常出现在一些文学作品中。肉食不仅是上位者对资源和财富占有与支配的象征,还与统治欲望紧密相连。吃肉者的形象不仅掌控着自己的命运,还试图主宰他人的命运,对征服和支配有着强烈欲望。比如,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中亚哈船长对于追捕白鲸的执着,实际上体现了他对权力和控制的渴望。而放在女性主义的框架叙事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可以吃的女人》其实与《素食者》一样,存在着相似的隐喻。主人公玛丽安随着婚期的临近,内心开始陷入迷茫后也逐渐对食物产生抗拒,最后的结局中她在结婚前夕制作了女性形状的蛋糕,并送给丈夫吃。在这些作者笔下,男性不仅在消费食物,而且在宣扬对资源和权力的独占,以及对其他生物的漠视。而恰巧的是,女性就是被视为“其他生物”,是第二性别的存在。
因此,在《素食者》中,英惠拒绝吃肉并非单纯因为对肉类的反感,而是对现有社会规范的反抗。她的梦境里充斥着屠杀场景,是因为在潜意识里,肉代表着血腥和残忍。她选择停止吃肉,以此作为对身心暴力的抵抗,以及对自我生命的保护,她也不愿再成为暴力体系中的一部分。对此,英惠的家人,尤其是父亲和丈夫的反应都是不解和愤怒,而英惠的姐姐却试图去理解妹妹的行为。在和家人一起吃饭的餐桌上,英惠被父亲强制性地塞进肉而造成一场闹剧,父亲的行为动机并非是因为女儿不吃肉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而是女儿的行为挑战了自己所习惯的性别权力结构。父亲对英惠的控制,与对那条因咬人而被烧尾巴、遭受虐杀的小狗的态度并无区别。也就是说,人类对动物的压迫和父权对女性的压迫在这本书中是紧密相连的。
或许,韩江在 《素食者》 中想要探讨的核心议题并非是吃肉这一行为本身,而是在探讨暴力如何被实施并被建构成道德秩序的一部分。英惠面对父权和夫权的暴力,她所应对的方式是拒绝吃肉,将自己想象成植物,以及以一种非感官或情色的裸露方式回归到身体,以此来解构暴力。我认为韩江一直在处理这一命题,就像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提到的一样,“她以充满诗意的散文直面历史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这种“脆弱”可能指的就是我们是否能接受一个将暴力视为常态的世界,以及面对这样的世界,我们应如何提出质疑。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 2023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