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生于天地间，万物混沌时我便存在。日升月落，巨木遮天，没有人告诉我我是谁。我好奇，却也不甚在意。这对我来讲，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我常常和鹿群奔跑在草原上，草尖划过我的皮肤，痒痒的，却也微微刺痛。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我学会了以藤萝为衣，以树叶为裳。我喜欢爬到树顶，吃着果子，看远处的山，连绵起伏，隐隐约约，风来时，松涛阵阵，白云翻涌。
一天，两天……日子久了，我便开始好奇，远方到底有什么。于是，我拿上几个果子，开始走向远方，我想知道———远方有什么，以及，我是谁。这一走，我便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
粗布代替了藤萝，丝绸取代了树叶，四起的楼阁占领了蓊蓊郁郁的丛林。我看见夏商王朝迭起，又看见唐宋大国风华；我听过百家争鸣诸子学说，也目睹金戈铁马旌旗蔽空。
我问过很多人，我是谁。白胡子老头说我是怒马鲜衣少年郎，扛着锄头的青年说我像邻村的王兄台，牙还没长齐的稚子含糊不清地说我是“阿兄”。可我总觉得，是，却也不是。
但这没关系，九州风华，万里山河，泼墨挥毫，饮茶作诗，好不快活！这世界，何人可与我比肩？似乎是多年的闭关锁国，让我生出了许多盲目的自信。张狂地如三月疯开的桃花，不可一世。
“砰———”巨大的响声撕裂了奢靡的梦。
我被铺天盖地的烟雾笼罩，头晕脑胀，四肢绵软无力。可我却沉溺于此，吞云吐雾，赛神仙。我将所有事情抛于脑后，白花花的银子换来阵阵烟雾，我在其中，飘然欲仙。以至于当尖刀刺入我身体时，我久久未有反应。或许是未曾察觉，又或许是不可置信。然后，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我无端生出了恐惧。很吵。
“砰———”大炮炸毁了城墙。“轰———”坦克侵占了家园。“噗———”利剑刺入了身体。谁在哭？孩童的，老人的……呜呜地哭，抽噎着低泣。谁在笑？青年的，壮年的……哈哈地笑，快活地欢呼。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般自暴自弃。蚍蜉如何撼动大树？黑黑的，仍是黑黑的夜，看不见一点光亮，森然、可怖。
谁在高喊？光！是光！我踮着脚，探着头，努力地张望着，在远处的群山间———是我曾经走向的那座山，有着微微的火光。我忽而又绝望了，如此微弱的火光，如何燃尽这黑暗腐朽？我缩在角落里，捂着脸，听着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恍惚中，我似乎看见，微亮的光，由远及近，慢慢地亮起来，一点点把黑暗撕开一条裂缝。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让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或许是他的目光太坚定，又或许是他的掌心太温暖，我真的跟他走了。他带着我，去了山的那边。山的那边有什么呢？有一座破败的小房子，有许许多多的我，有星星点点的火种。他和穿长袍、中山装或者军装的先生们教我读书写字，为我解释什么是“德先生”与“赛先生”，教导我要胸有大志，要为国担当。
他们说，蚍蜉亦可以撼动大树；他们说，黑夜的尽头是新生的黎明。
我相信他们，不单是因为他们是我的先生，更是因为他们所教给我的知识和思想。可这条路，我们走得真的好苦。我用双脚丈量这山河，一步一步；我用双眼看这人间，一悲一恸。过大草原的困苦，苦不过卖妻鬻子的悲痛；四渡赤水的艰难，难不过饿殍千里的凄凉。于是，当看到岷山的千里白雪时，我几乎喜极而泣，满是补丁的衣服脏兮兮的，生满冻疮的手颤抖着，下意识看向他。他站在那里，沉思着像猎猎西风里的一面红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要变了。
天，要亮了。后来，我们靠一支步枪，真的打退了坚船利炮。我们高歌着，欢呼着，相拥而泣。在走向黎明的路上，我总想起许多人，想起那个教我写字的先生，永远长眠在那漆黑的小巷子里；想起途中某个村落里的孩子，脏脏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问我他的爹娘去哪里了；想起那满天风雪里，活生生饿死的炊事班同志……他们倒在了黎明前。可没关系，我与他们相约好了，等黎明到来那一刻，我会将这万千世界，讲给他们听。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他站在那，高喊着，热泪盈眶。天亮了。星星之火，燎原了！蚍蜉，真的撼动了大树。
十月的风吹来，静静地，像很多年前，我坐在树上，吃着果子，吹着那晨风。我已经好久，没有吹过这般安静的风了，没有炮火声，没有惨叫声，只有风吹过林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忽然又想起来，多年前我没有弄清楚的问题———“我是谁？”我觉得，他或许知道答案，可没想到他先开了口：“与我做个约定吧。”我看向他，面露不解。他只是望着远方，说：“努力成为中国的脊梁，多年以后，将中国的模样，讲给我听。”
我一愣，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切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他却转头一笑，说：“我不知道，可我觉得，你就是……”他抬手指向东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正冉冉升起，发出温暖耀眼的光芒。我愣住了，又听得他说：“你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是中国的青年，是祖国的希望。往前走下去吧，努力成为中国的脊梁，替我看看，中国的未来。”他微笑着，在温暖的晨光中。
后来，我又走了很远的路，我，千千万万个我，或者是千千万万个青年，见证着，参与着，奋斗着。大漠的风沙埋葬着姑娘的青春，冰冷的实验室藏着拳拳报国心，田野间的水稻见证着日夜的辛劳……可这一路上，总有嘈杂的声音，像那年的雨，打湿了肩头，踩碎我的自尊。他们笑我，笑我不自量力，他们阻我，阻我日渐强盛。他们总是这般矛盾，一边嘲笑我，一边忌惮我。
可我偏偏不服输。又是一个傍晚，我又坐到了树梢上，如很多年前那般，一个人，静静地吹着晨风，望着远方的山，连绵起伏。晨光碎碎的，是什么时候，我才真正觉得，自己站起来了呢？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是我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是他国开始尊敬我？是我从此在世界有了话语权？
都不是。是什么时候呢？我想起来了。是在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在那一日的清晨，在某一所校园里，鲜红的五星红旗升起，稚嫩的嗓音唱响了国歌，我听见他们说：“我是中国人！”如此骄傲，如此自信，如此张扬，如此明媚。
我忽然生出汹涌的感动，在心口处，一浪拍着一浪。我回头望那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温暖的光芒轻轻拥抱着万物，像许多年前你宽厚的手掌，暖暖的。
是你吗？是我吗？
七十五年了，新中国的模样，我知道，你知道。
风扬起，思绪又回到现在。橘红的光从东方渐渐漫开，“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是先生曾经教我的。很多很多年前的问题又一次重现———我是谁？风落尽，红日灿烂，我向着远方的山大声呐喊———“我是日日新的我，我走在复兴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