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学校里的桂花开了。一树一树,一片一片,大片漆绿的叶子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一片桂花树盛开,方圆五十米内都能嗅到花香。
晚上下课后骑电瓶车回宿舍,我喜欢挑靠近河边的路———那条路旁开着校园里最多的桂花。少有人走这条路,有时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一辆小车。车前面一小团微暗静谧的亮光,此外目之所及便是倾盆的夜色笼罩。十月八点多钟的晚上,城市的天空是葡萄一样的暗紫色,没有云,也没有星星。在这样的夜幕下,桂树也十分低调而不引人注目。它们小小的花在夜色里难以分辨,只剩下绿得发黑的叶子融进了无边的葡萄紫里。就在这样一片昏暗和迷蒙之中,我骑着小车,措不及防地闯进馥郁,浓重,甜蜜,静默的桂香里。
那一段十几米的路,这么短又那么长。这段路很短,短到我深吸了一口后就再难以嗅到最初那样浓烈的味道,带着浅浅的失落扬长而去;这段路又很长,长到桂香充盈我的鼻腔,浸润我的头脑后,那沁入肺腑和心扉的丝丝香甜唤醒沉睡的记忆,唤醒长久沉睡着的十岁的我。
但十岁的秋日,我嗅到的桂香远不如现在所闻见的浓郁沉厚。彼时的我对桂树的记忆,大多来自楼下大花坛里种着的两棵歪七扭八的桂树,它们低矮纤细,像孱弱多病的人。然而这两棵树托起了这片小区一半的孩子。其中的一棵树的分杈处距地面只有四五十公分,对我们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刚刚好是提腿大跨一步就能跃上的高度。所以万物复苏的春天,绿茵繁茂的夏天,金风飒飒的秋天,树杈上从来不缺少站着,斜倚着,跨坐着或是吊挂着的孩子。冬天太冷,草坪也秃噜一片,这时在花坛里玩的孩子就少了许多。
这爬树的孩子里自然少不了我。我瞅准外婆去到路对面和那些婆婆伯伯讲话谈天、外公搬了把竹椅坐在路口的好时机,三步作两步,轻捷迅即地跃上树去,将自己掩藏在一片深深浅浅的暗亮绿色里,伸长脖子望了望路对面,又望望路口,确信无人察觉便暗自窃喜,那模样像是头脑中猿猴的天性尚未被智人的成熟所完全占据。
我爱吃醪糟汤圆,从小就是。超市里卖的速冻小汤圆往往会配一个小袋子,里面是白砂糖混合着干桂花。“桂花也能加到醪糟汤圆里吗?”我惊奇地问母亲。母亲则见怪不怪地回答说当然。于是一个普通而又伟大的,只在秋日能成行的计划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秋意渐浓,两棵树上的花渐渐凋落。这日我蹲在地上,望着一地金黄掺杂着褐色的花瓣思考良久,终于,将右手拱成小碗状,开始仔细地侦查着树下的每一寸土地。外公躺坐在不远处的竹椅上看着我进行这一“精细作业”,默不作声;外婆从另一头缓缓踱着步子走来,大声询问我在做什么。
“捡桂花,放到汤圆里吃。”我回答道,两眼依旧不离开地面。最后我精挑细选了一小捧仍旧是金色的桂花花瓣,央求外婆给我做醪糟汤圆吃。当我把它们洗净后欲加到汤圆上时,却被突然赶到的母亲截胡,在母亲的呵斥和我的恼怒里,我的这项伟大计划就此“中道崩殂”。后来母亲又给我做了醪糟汤圆,上面洒着干桂花,不过是市场里买回的别人晒好的桂花了。
十一岁的夏天,花坛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露天停车场。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那片花坛只占了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从前我觉得像是要迷失在其中的“黑暗丛林”一样的奇妙世界,不过是一个不曾被规划过和看见的废弃花坛;那条弯弯曲曲的,用石板搭成的好像通往无尽的小路,原来不过是一辆汽车从车头到车尾的距离。此后的秋天,我再也没在外公家的阳台上闻见喷香的桂花味,从窗户望出去也只能见到一大片水泥地,坚硬沉默,乏味单调。
我从前觉得怀念和后悔是对自身的摧残和否定。然而在一次次的重复对过往的回忆时,那些细节只日复一日地清晰明了起来,挤占着我头脑的空间,侵入我的情绪,好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怪兽,用细密的牙齿一口口噬咬我的心脏———没有钻心的疼痛,只在持续不断的酸涩里留下一声短短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