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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界学院 - 《张家界学院》

他与青梓山

作者:钟春春    
2024-06-30     浏览(39)     (0)

文章讲述了作者每年清明回故乡祭祖,跟随外公上青梓山的故事。外公一生守护青梓山,与时间博弈,与人生博弈,最终在青梓山去世。作者感慨外公的守山精神。

故乡有母亲河,也有“姜棘山”。

“姜棘”二字是故乡的方言,音译过来则是“青梓”。梓是故里,是根,也是那个人的一生。

那个人,是我的外公。

我几乎每年都要去青梓山。清明的时候,我不到六点便要起床,拿上银色纸箔、黄色纸钱、砍刀,跟着父亲取来长香,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山起薄雾,绕成一条乳白色的飘带,笼罩在行人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悲伤,我远远地便能看见外公的身影。有时候,他仰着头,看着无法触及的云;有时候,是低着头,锄着方寸之地的杂草。等到所有人都下山了,他还是在那里。后来我才从外婆嗔怪的语气中得知,他是生怕那火星又燃了青梓山。

外公这一生,似乎都在与时间博弈。

外公说,他年轻的时候,青梓山遭遇了一场大火。等到他赶到时,青梓山已经露出了光秃秃的肚皮。陈年旧事,像一根钉子一样,扎在外公的心里,越来越深。每每忆起,他眼中似乎都有泪闪烁,几度哽咽:“要是那个时候,我早一点赶到,或许就……”望着远处繁茂青翠的大山,云轻轻地匍匐在天幕之下,卷起了无数个春秋,外公也成了村里公认的守山人。

我喜欢跟着外公。他总是佝偻着背,牵着头大黄牛,孜孜不倦地往山上走。初秋的早晨是寂静的,没有太阳,山间的风是冷的,混着泥土的潮气,树上的叶子渐渐染上秋的颜色,落在外公的肩上,落在青梓山的怀中,化成了泥。

大黄牛在一个枯草塘里吃草,它低着头,彷徨在自己的世界,不用拴,不会跑。外公在山里捡树枝用来做柴火,只要不下雨,我们都会来捡一些回去,寻个晴天晒干,过冬。我背上一小捆,对外公说:“外公,今年的柴火够了,舅舅说他今年买了电炉,插上电就能取暖。”他默默地又将一大捆柴背在身上:“烧火做饭,都是要用的,柴火比他那东西好使。”外公说得没错,冬日里,生暖炉,能暖到心底。

外公几乎每年都要给舅舅备上一屋子柴火。这是因为早些年,舅舅外出务工回来,没时间去捡柴火。到了冬天,没有柴火可以用,直接就去山上砍了外公的老树。那棵树已经几十年了,三四个人一起锯了大半天才倒下。外公知道后,饭都没吃,急赶慢赶跑到山上,却还是迟了。看着还带着湿气的树墩,浆液顺着树纹缓慢流淌,我看见他的肩就像老树轰然倒塌的瞬间,垂了下来。他蹲在树旁,无言叹息。我也蹲在一旁,数着树墩上密密麻麻的年轮,一圈又一圈,无数个春夏秋冬,它承载了几十年的风霜与烈日,都没能扛过这一个冬天。那年的冬天,大雪覆盖着整座青梓山,覆盖在外公的肩头,久久未能融化。

自那以后,守住大山便成了外公的一生的信仰,虽不是什么高远的理想,却也是他方寸之地的一点星光,而他也因此努力了一生。

青梓山上有地可以耕,那是外公在山腰开辟出的一小块地,年年种,日日耕。有时候是种花生,有时候是种玉米,或者大豆。但每年丰收的时候,只有他的那一小块地,几乎全是半颗花生、半截玉米,虫儿吃了、鸟雀啄了,外婆骂他糟蹋粮食、有出无进,不上心。但我知道,外公比谁都上心,几乎隔三差五就去山上看看。他总是这样,树上的柿子枣儿不会摘完,要留着给鸟儿过冬。我让他下点农药,他却说:“万物有灵。”他爱着青梓山的一切。

等外公上了年纪,家里人轮流便劝他不要再瞎忙活了。他不听,说趁自己还能动,要把最后一批新苗种下去。

当新雪攀上屋檐,鞭炮声响彻十二月末的长街时,外公安静地阖上了双眼。他说,这一次,他赶上时间,种下了新苗。他含着笑,说要葬在青梓山。贾平凹说:“故乡是血地。”青梓山是外公的血地,是他甘愿扎根于方寸地,与时间博弈,与人生博弈,却不曾放弃过守住大山的志向。那是独属于他的青云之志,也是独属于他的荣光。

又一年清明,我回到青梓山。黄云凝暮,细碎的风声悬在耳边。他亲手种下的新苗已经茁壮成长,那老树墩上也冒出了新芽。大概是他,正在填满青梓山的每一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