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皓清
知识与阅读
知与无知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日常语词,但清晰地揭示这种朴素的日常经验并不容易。
“当我们谈知识和见解时,我们实际上默认了一种预设,即知识是可以被对象化的,也就是说知识是独立于我们认知过程的公共性客观存在。程乐松从知识产生的前提着手,谈论阅读的重要作用。“读书也是有前提的。我们坚信有一种外在于我们的客观的关于世界秩序和世界运行方式的描述及理解。书籍或者是用言语固化下来的他者的思想,便是这种描述和理解的载体。我们能够通过阅读获取在我们经验范围之外的他者经验,从而扩展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人们的知识与其经验一样,从人际的整体上看,是一组连续且相互交叠的圆。”程乐松与青年学子们分享了自己的阅读体会。“吉莱斯皮的《现代性的神学起源》、冯肯斯坦的《神学与科学的想象》、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能够让我们认识到日常生活中遭遇的许多常识可能是偏见。通过阅读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所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托马斯·库恩所著的《科学革命的结构》,我们能够从他者的见解中获得对世界的更深的理解。不仅如此,书籍能够变革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图景,刷新我们既有的知识结构。阅读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利科的《恶的象征》、《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云笈七签》,便让我有这种体验。此外,阅读《纲鉴易知录》、《初学记》、《白虎通》还可使我们照鉴并安然于‘无知’状态。”
无知的意味
在中国传统汉语描述中,“知”与“识”有着丰富且深刻的内涵。“‘知’是一种自我肯认和可被公众观察的状态。‘识’则是不仅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并且知道它的内容。”程乐松谈到,“知”与“识”的区分则可被进一步划分为“知”与“晓”,“识”与“见”。“此时,狭义的知涉及客观的知识结构和知识内容,而晓畅是一种自我理解和自我掌握的状态。见事是对事情浅层的知道,识体则是明了事情的本质。两者连接方达成对事情的透彻理解。”
程乐松援引经典,细致讲述了无知的具体类型,指出无知涉及“晓畅而晦暗、有识而无见、一己之见的偏颇、常识的安然与世界图景的颠覆、主体间的知识壁垒和无知作为一种价值判断”等。具体来说,《轮扁斫轮》一文中,轮扁具有的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却不能宣之于口的制轮经验便是晓畅而晦暗的无知。有识而无见指主体已经把对象纳入认知范围,却缺乏深刻理解的状态。一己之见的偏颇指主体受限于自身经验而进入的知识缺乏的状态。通过阅读意识到自身之前所安然的知识有所欠缺亦是对无知的承认。并且,有些知识是主体间无法通达的,这种主体间的知识壁垒也是一种无知的源头。另外,有些无知也是一种价值判断。
“不知是认知状态的缺失、未发生或否定状态,无知则是对不知状态的描述或者肯定。”程乐松讲述了无知和不知的差异,并讨论了自知不知的含义。“自知不知是对知进行的一种抽象的描述,即我们以命名和纳入我们认知范围的方式,以抽象化的方式面对某些熟悉的人或物。”他强调了鲜明与清晰的不同。“认知的缺失或者未发生包含自我的承认与他者的观察两个层次。由于涉及双重肯认状态的知需要描述和证明,所以对事情的熟悉并不代表知道。这意味着,对事物通透鲜明的认知是一种自我肯认状态,但清晰的认识是一种表达能力。”
无知的禁忌
“当把知识视为外在于我们生命经验的客观存在时,知识是非主体的且具有超越性质的。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无知实际上是一种暂时的状态。”程乐松对当今的知识结构做更深层次的剖析。他讨论了两种对知识整体的预设以揭示不同情况下的无知。“如果说我们认为宇宙间的知识是一个有限的整体,那么随着知识的扩大,我们的未知便越少。倘若我们认为知识是无限的,那么知识越多,意味着未知也越多。今天,以知识为志业的研究者普遍认为知识是一个有限的整体存在。”
程乐松指出,在当今,对无限理性和知识边界的信任使得无知成为禁忌。“当我们假设知识是外在于我们的总体时,我们只能做关于知和无知的二元判断,即我知道一部分,不知道另一部分,而我们的理性能够知晓到所有的东西。”程乐松提及,麦奎利的《探索人性:一种神学和哲学的途径》、萨林斯的《人性的西方幻想》、查尔斯·泰勒的《世俗时代》等书目详细探讨了人的能力和人性本身。
“在中国传统意义上来说,我们有非常清晰的关于无知的理解,我们的认知能力被认为是有限的。”程乐松提出,哲学史上的一种观点是我们持续地处在一种不能颠覆的自觉的无知的状态。“比如儒家讲谈圣人不言。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无知。此时,我对自己的无知的状态,采取一种肯定的态度。
“今天,我们讨论无知时,实际上是非常惶恐的。比如,我们人文类专业,很难产生专利,我们也没有办法把专利转化为产品。但在哲学史上,我们所谓的自觉的不知是一种晓畅的人生状态。这种对于人性、对于天道等复杂问题的不了解状态的承认,达成了一种对世界的豁达的态度。”
无知之知
“在当下,我们每天都在接受很多时髦的新词,但这些名词背后有大量我们并不了解的知识。”程乐松告诫青年学子应警惕技术时代,知的浅表化、抽象化与均质化。“当我们跟随黄仁勋、马斯克、扎克伯格等人欢呼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程乐松强调,无知之知的另一个版本是存在于技术时代的无知者的群体狂欢。他认为必须要警惕视无知为禁忌后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当我们将理性视为一种无所不能的能力,个体便能够将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托付给他人,以获得一种自我解脱感。而一旦某种知识可以让个体以愚昧之名而狂欢不已,然后加入一种无知者的狂欢和愚昧的自信,这时作为有限存在的人已经退场了,留下的只有技术。”
程乐松总结:“倘若我们认为人的理性能力是无穷的,那么知识将必然给一些人带来一种完全没有反抗余地的压迫,所以我仍然愿意回到对自知无知或无知之知的有限的承认中去,来保持我们对人性起码的尊重,也就是说我们要安然于那种晦暗却可以晓畅的东西。”“无知不仅是一种对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状态的描述,也是一种对人的有限性的肯认。”
听众说
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哲学学院常务副院长王俊:程乐松老师从认知、存在论、技术批判等视角揭示了无知的多重意蕴。这是一场涉及面十分广博的讲座。
历史学院本科生高家超:程老师为我们揭示了无知的不同版本,让我更深刻地领会到,承认自己的无知,也是获得真学问的开始。承认无知之后才能够确认自己知识的边界,方能够以此为基点做出扎实的努力。
致力于诗词文化普及的听众杨玲:科学技术为我们带来了许多有形的科技产品,而书籍中也蕴含着许多的可能性。程老师的讲座引发了我对科技的思考,让我在精神层面上感受到了一场盛宴。
现场的金同学:程老师的讲解让我认识到,人类当前的知识就像图书馆的书是有限的,但未来人类或未来智慧生物的求知和知识是无限的。事物有无穷侧显,新经验总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