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后,贾平凹小说《废都》问世,该作叙事每到性事将至,就出现“此处作者删去多少字”的告白。我立刻怀疑《废都》所谓作者删文其实是故弄玄虚,表明作者并非害怕写出厉害文字,而是害怕写不出《金瓶梅》的厉害效果。作者深谙“空故纳万境”的“传统智慧”,以空白诉诸读者想象。然而,对我而言,若无《金瓶梅》被删文字的先睹为快,又怎能如此精彩地配套想象《废都》留下的这些空白?在我的脑补里,《废都》“被删”处,填满了我和室友隐秘狂读的那个简陋笔记本上的迷人文字。至于作者留白的动机,或如伊甸园中被禁的智慧果,禁止莫非正是为了诱惑?
此理或许大谬,却是我当时挥之不去的想法,而且它也适用于馆藏中那些尚未发现的另类书籍。欲望的发现导向了发现的欲望,这些未知异类的待填空白本身变成了诱惑。对于《金瓶梅》的这种“摘要式”精读,令我突破禁忌、寻找异端书籍的越野之乐颇受鼓舞。后来又搜出一些古书中的另类,野读之火继续蔓延。事后看来,这些书其实性质各不相同,有妙趣横生的讽刺小说《何典》,也有现在早已记不清名称的大尺度作品。当野火最后烧到《一片情》之类古代情色小说时,便燃料耗尽,戛然而止。其中不断重复的性描写令我生厌,其水准与《金瓶梅》不可同日而语,至此我开始怀念那些具有丰富内涵、曲折情节与优美文笔的“无色”作品。
“天边如来”
室内野读还包括对外文原版书籍的探秘与扫荡。
对异域之书的发现之旅,源于一次未成功的留学申请。我本科毕业那年,香港中文大学英文系首次对内地招收比较文学硕士生。我获得本系推荐,准备应考。招生单位开列的参考书目中,既有郭绍虞、王文生先生主编的四卷本《中国历代文论选》,也有英文版的《诺顿英国文学选》和《诺顿美国文学选》。当时内地教育仍较为闭塞,我虽对前者十分熟悉且已收藏研读,但对后两部国外英文系通用教材却没有任何概念。当我抱着忐忑一试的态度到图书馆索借时,馆员从书库中抱出两套大书,每套3000页左右,令我震撼,压力倍增。后因考试通知在邮路上莫名耽搁,香港求学之梦化为泡影。尽管如此,它却让我发现了本校图书馆的外文原版书库,可惜当时只对教师和研究生开架。我充满神往地徘徊门外,想象其中究竟有何镇馆之宝。录取到本校读研时,我刚一入学就迫不及待闯入外文书库,成为这里躁动的常客。
初入外文书库时,看着满架的外文原版书籍,我欣喜若狂,心想虽未能赴港留学,但这里的海量外文书也能极大满足我的阅读欲望。我决定以惯有的读书野性,横扫这个书库。所谓横扫,只是以逛书店般的浏览为主,发现有趣书籍,再抱回去仔细啃读。我首先瞄准的是本专业文艺理论的两三架英文书:从韦勒克、克林斯·布鲁克斯、乔纳森·卡勒、罗兰·巴特到伊格尔顿、杰姆逊的批评著作,到更多的人文书籍。同时,我开始扫荡英文版的世界各国文学作品,小说诗歌戏剧散文皆有。我越扫荡越野心勃发,嘴里念叨着恺撒大帝的名言“我到来,我看见,我征服”,给自己的远征壮行。但进军并非势如破竹,不久遇到了横刀立马的劲敌。一本很不起眼的西班牙文原版《百年孤独》横亘在面前。这部被公认为《堂吉诃德》以来最伟大的西班牙语长篇小说的作品,是马尔克斯在构思十几年之后,带着词典,每天几百字,反复锤炼出来的。其语言之魅力,即使透过当时未经授权的中译本的打折文笔,也能隐约感受。可惜我不懂西班牙文!
出师未捷的挫折感,激发了潜意识中征服更多外文的欲望。留校任教后,我从国内外购买了西班牙文、法文、拉丁文、希腊文教程,并在后来的教授晋职演讲中踌躇满志地宣称,要在若干年内将这些外语掌握。可惜的是,这次成功晋职,将我再征服多门外语的狂热进军,兑换成十几年身不由己的行政兼职。没有足够时间征战列国语言,我只能在支离破碎的时间裂隙中,见缝插针地重拾研究生阶段业已开始,却一路走走歇歇的德语学习。这种断断续续的外语学习状态,被当时一篇趣文戏称为诸葛亮“七擒孟获”、屡擒屡纵,或者一壶开水烧烧停停,永远温吞不沸。幸而后来我遇高人指点:任教于北大德语系的友人谷教授是《浮士德》专家,在她的倾心推荐和亲手置办下,我获得最新详注德文版《浮士德》。我将它捧读多年,兼做“学习宝典”与“催眠宝枕”。马不停蹄的事务间歇,翻翻、看看、背背甚至摸摸这部伟大经典,便获得片刻欢愉。德语学习让我产生某种仍在逐梦途中的幻觉,正如幽灵掘墓之声给晚年目盲的浮士德造成向新世界开掘挺进的幻觉那样。随着我在俗务之中越陷越深,当年征服广袤学术异域的狂野梦想越来越遥远。本以为自己是攻城略地、战无不克的恺撒大帝,到头来却不过是卡夫卡小说《城堡》中充满迷茫的“土地测量员”,永远徘徊而不能抵达城堡。日月不淹,时光易逝,多年来对《浮士德》的伴手阅读,仅让我稍安勿躁,免于“别梦依稀咒逝川”。怅惘之余,我不禁想起《百年孤独》中那个“玩弄时间魔法”的经典开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对我而言,多年以后,当我征服多门外语的进军梦想面对行政工作这个“凌迟时间”的“行刑队”时,我回想起的,则是当年在图书馆里见识写出这一经典开端的《百年孤独》西班牙文原版时的情景。
不过,最初在外文书库“誓师出征”时,我却是野心勃勃、“雄姿英发”的。当时我并没有受到非英语书籍拦路虎的太大影响。我埋头继续横扫英文书籍,毕竟它占据大半外文馆藏。外文书库是双层结构,我扫荡完第一层,充满期待、兴致勃勃地来到二层。前几排书籍在我眼前巍然展开,其中一大套装帧精美的豪华英文书籍令我眼睛一亮。我以为是学术巨著,走近一看,却是东北邻国伟大领袖的全集,估计是赠书。尽管有些失望,却也另开眼界,啧啧称奇。再往前走,馆藏渐趋窘迫,终于抵达这个世界的边缘。最后几排书架空空荡荡,透过它竖着几根醒目的柱子,它们在我眼中幻化成《西游记》里如来佛指变成的五根天柱。我暗自叹道:俺老孙一个筋斗,竟已抵达馆藏世界的尽头!扫兴之余,我期待有朝一日这些空书架能够统统塞满,有价值的外文书籍能延伸到无涯的天边,让悟空多翻腾几个“十万八千里”。若干年后,武大外文书库成为全国高校六大文科中心之一,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每年拨专款购买外文书籍。我回想起当年赫然在目的“如来柱”,决定助之一臂,拓展藏书天地,替当年那个腾挪不开的猴子申冤。我长期义务担任外文原版图书荐购员,并发动博士生参与荐购了大量外文图书。今天的外文馆藏十分壮硕,“佛法广大无边,异域山川连绵”,远胜“老孙”出道的当年。我读我在2002年夏天,我首次来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图书馆时,产生了两种彼此矛盾的心情。这个藏书排名全美高校第三的图书馆,不仅西文书籍浩如烟海,中文图书也数量可观。在这里,我既“望书兴奋”,又“望书兴叹”。作为读者,浩瀚书海尽情遨游,岂不快哉?作为作者,耗费一生完成几部著作,于此岂非沧海一粟?不过我最后还是被读者的兴奋所主宰,因为著书立说并不迫在眉睫。访学日子里,我将主要精力放在读书和藏书。我也发现了亚马逊等购书网站极其便捷,所以,将生活必需之外的全部访学资助,都用于购买原版书籍。
然而,访学末尾,我又发现了世界各国期刊论文数据库,经过最后两个月的精挑细选,下载了几千篇论文带回。没料到的是,三年后,武大图书馆也购买了类似数据库。成千上万种国际期刊的海量论文,均可在校内图书馆免费下载,规范使用。
访学回国十余年后,我因公再次赴美,顺便参观了匹兹堡大学图书馆。在这个名校图书馆,我却意外看到一些自然科学书架空空荡荡,无人问津。我仿佛一进书库就见到了“如来天柱”,萧瑟苍凉之感顿生。馆员解释说,大家现在主要使用论文数据库。莫非数码时代威力无穷的“如来神掌”已经降下,书籍在劫难逃?读者也不出掌心?
我忽然惊恐地意识到,在自己曾疯狂扫荡和倾心荐购过的武大图书馆里,我已有好几年零借书。常年购置的个人藏书也大都静卧闲置,满面尘灰。部分原因是忙于世事俗务,无暇他顾,更主要的缘由是数字时代的来临。起初,我曾无比欣喜地购买存有三千部英文名著的光盘,刻录复制,赠给毕业研究生。再后来,网络提供了无尽资源,学生比我更有办法找到各种数字书籍,因而无需我的馈赠。如今我们的手机里随意装着比一间书房藏书量更大的图书,携带着通往更加广阔的网络书海的读书软件,然而,读书体验却截然不同。今天我们读书资源不缺,甚至应有尽有。互联网上,天涯不见如来柱,大圣徒翻筋斗云,但读书时间和心境却成为稀缺。各种掌中信息的碎片化阅读,是否意味着传统意义上读书的时代已经终结?
我甚至产生更加狂放的想象:当脑机接口的技术幻想已成现实,未来的读书是否只需将海量的数字书籍倾泻入脑?或者大脑根本不必存入书籍,而只在需要调用知识信息时,让系统直接生成和提供?在这种下载式“阅读”方式中,知识虽然也“读”到了体内,可此时的我们身在何处?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在一个具身读书被数据下载逐步取代,甚至文本细读让位于程序远读的数字化时代,我更愿意将“我读故我在”这一箴言立于眼前。我读,不是电脑读数据的读,而是具身入境的读;我在,不是身心分离的“在”,而是陶然入醉的在。面对阅读的自我在数据海洋中消失的危险,我们更需要重新召唤身心沉浸式阅读的态度与激情。只有这样,才能在一个碎片化阅读甚至数字化“远读”愈演愈烈的时代,让个体读书的耐性和野性不会消失。(全文完。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教学研究分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