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过来拥抱我的时候,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即将毕业的情绪。
窗外的雨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好像也有意要留住我们。此刻,我们几人挤在寝室的阳台上,正看着在工大夏日的最后一场雨。不约而同地,两位室友都拿来了相机,但谁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镜头对准了眼前那棵青绿的桂花树,还有头顶那方灰蒙蒙的四角的天。这株桂花树,在过去的几年里,除了秋天,我们几乎从未在意过。仿佛只有在每年放完暑假返校后的头两个月里,当校园里满地都是小金片般的桂花瓣,空气里散着挥不开的清香时,我们才会意识到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好像只有在那时,我们才最喜欢它。而对于这片四角的天空,大概曾连片刻的欣赏都是很少有的。“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我们虽是全然自由的,但狭小幽暗的寝室和繁重的课业,在过往的许多时刻,也免不了给人心有郁结之感。如今,这些往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事竟也变得弥足珍贵,甚至于需要被认真记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离别将近了。
骤雨初歇,但独属于夏日午后的温热的风还是一阵阵地吹着。我第一次不希望杭州夏日的雷雨停歇,尽管往日里它带来的只是潮湿和黏腻的感觉。
“这样的天气,真适合躲在寝室睡觉。”室友突然说。天光漏在青葱的枝叶间,落在我们身上,是暖暖的,却也暗暗的。循着她的声音,我像是跌入了梦境,找到了某些遥远的记忆。我有午睡的习惯,以前若是下午不上课,总会在寝室小憩。春夏之交的午后,拉上窗帘,听着雨声,听着楼下同学们来来往往的声音,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常让我觉得我拥有整个世界。有时,我半梦半醒间,室友回来了,由于专业不同,课间我们鲜少能碰面———我在郁文楼,而她在新教,我们位于狭长校园的最两端。然而,共同的午睡习惯成了我们之间秘密的纽带,那间小小的昏暗的寝室,则是我们暂时的避风港。我现在仍记得我迷蒙中的回话,记得连在一起的床板因为一人翻身的吱嘎声,还有那些轻声细语的交谈,它们或带着淡淡的喜悦,或染着淡淡的忧伤,无一不是我们略显压抑的成年生活中难得的永恒的亮色。也许将来这些记忆会被更多琐碎的事所掩盖,但其本身却不会褪色,枯萎。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果这只是个普通的夏日午后,我们大概会默契地睡到傍晚,错开下课的高峰,一直等到雨停,然后穿着凉拖一起走去食堂吃饭。寝室楼下的绿植会因沾着雨滴而更显鲜活蓬勃,远处会是一片“青山霁后云犹在”的水墨画般淡雅的光景,面前小路上的积水会映出我们并肩而行的身影……日子是如此青翠,活泼,又充满安宁。
夏日的暑气很快消散了初时雨水带来的阴霾,楼下再次回荡起喧闹的声音,因暴雨而暂停的一切仿佛又重回到了既定的轨道。室友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并不会因为成了先目送的人就可以多留片刻,在她走后半小时,我也去还了寝室的钥匙。
几天前,我从海外访学归来,忙于从大洋彼岸的那场告别里抽离出来,忙于补办毕业所需的各种手续,对于即将离开工大,还没有太多感慨。人生有得便有失,我在遥远的异国得到了成长,取得了新的成绩,而因此错过的集体合照、毕业典礼,我虽遗憾,却也坦然。我原以为先到来的深刻的离别可以冲淡之后的离愁别绪,不会再有比带着美好的回忆,独自再跨越一次一万多公里更令人难过的了,但我错估了离别的重量,情谊并不能两相比较,短暂的相遇能留下刻骨铭心的意义,而日复一日的相处也未必会消磨感情。无论是阳光普照的边境小城里的奇遇,还是连绵阴雨中的校园里的平凡日常,它们都曾改变了我,也留下了一部分的我。
夏天还未到它最热烈的时刻,而我已拥抱了两次盛大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