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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 - 《武汉大学报》

野性读书在珞珈(三)

作者:涂险峰    
2024-09-27     浏览(92)     (0)

文章讲述了教授的室内“越野”野性读书的经历,包括自然山水之野与自由不羁之野的阅读体验。他在阅读中寻找前贤的批语,探寻异类之书,并对被删节的《金瓶梅》进行了深度阅读。他认为读书具有形而上的温暖,是全身心的读书,将书读到体内,读到生命深处。

保罗·蒂利希在著作《系统神学》中对时间、空间、因果性、实体性四种根本焦虑的论述,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人生在世,执着地渴望留住眷恋之人与物,但时间无情地带走了一切,念之不免焦虑;我们希望拥有一个空间,以避免栖居无所的惶惑,下至住宅居所,上至存在家园;我们希望为事物找到原因,唯有其存在理由得到解释,方可安顿身心;我们希望拥有之物是可用名词描述的实体,而往往只能还原为某种变动不定的状态或关系。四种焦虑中,时间居首。我们终生与时间鏖战,常常深感徒劳。在冷酷无情的时间面前,一切化为烟云。终其一生,普鲁斯特都在与时间鏖战,他通过记忆与时间抗衡。因此,带走一切、改变一切的时间和存留一切、拯救一切的记忆,成为《追忆似水年华》的两大主题。普鲁斯特将记忆分为自觉记忆和不自觉记忆,而更看重基于感性的不自觉记忆。其中最著名的细节就是主人公上颚触碰小玛德莱娜点心时的味觉和触觉,唤起了他童年时代的整个记忆。去“追忆似水年华”,就是要追寻那些以为已经消失,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光。由感觉触发而不经意重现的昔日时光,让普鲁斯特在记忆中找到永恒。

我对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本身的追忆,也是这种普鲁斯特式的感性记忆。那是冬日暖阳之下的草坪午读,是火的温暖记忆。草坪是逸夫楼后面斜坡上的校园苗圃。苗圃每隔两米种植一人高的小树,其间是成片倒伏的枯草,柔韧而洁净。午后路过这里,见冬日微斜,照着黄中泛白的枯草,竟感到如此温暖,远胜宿舍中冰冷的午觉被窝。我决定每个午后都带上一本书、一支笔和一包香烟,在草坪上悠然而卧,独享品书之乐。有时我会在《追忆》之中翩然入梦。有时一阵微冷,把我从梦中摇醒,发现斜阳已没入远处山林或楼房背后。奇怪的是,以这种方式阅读漫漫长卷,居然从未着凉,可能就是心中有团温暖的火焰在抵御冬日露天之寒。我与普鲁斯特一道,在如烟往事中穿行,这团微弱的火焰,照亮了时间的感性记忆。被这团火焰照亮的记忆,是对于追忆的追忆,对于感觉的感觉,关于意象的意象。它的基调是温暖,彻底改写了我过去冬日阅读的寒冷记忆。我曾在凛冽寒风、雪花飞舞中,开窗酷读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感受所谓“当代英雄”毕巧林身上那既漠视他人也漠视自我生死悲欢的冷酷的虚无主义。自从有了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记忆,整个冬日印象由冷变暖。我由此更为透彻地理解并感知了《追忆似水年华》的哲学。普鲁斯特面临的本是至深的冷酷和虚无,即时间那摧毁一切的无情力量。时间给人下的最后通牒就是死亡。对他极度溺爱的母亲去世,让普鲁斯特痛彻肺腑地感受到这种冷酷的力量,但他用温暖的感性记忆去对抗冷漠无情的时间,并最终取得了胜利。过去的一点一滴,无论美丑悲欢,在感性回忆中都具有了温度。普鲁斯特的哲学是过程哲学:当目标变得虚幻,过程本身就成为目的;当未来不可期待,来世更加虚无,我们只能无限细致地品味人生中的一点一滴。这是将审美方式作为抵抗虚无的本体基础,以此奠定人生的价值。这种哲学具有形而上的温暖,如同我记忆中那团冬日的火。

室内“越野”

野性读书并不限于野外读书。野性读书,是全身心的读书,是将书读到体内,读到生命深处。在我的理解中,读书至少存在两种野性,即自然山水之野与自由不羁之野。后者不限室内室外,无论春夏秋冬。

室内野读是纵深空间里自由不羁的“越野”之旅。我像丛林探秘一样,潜入图书馆的幽深空间,突破禁忌,发现另类,探查时间的年轮,领悟文化的底蕴。

室内“越野”,起源于寻找古旧奇异之书的野趣。刚上大学时,我懵懵懂懂最初踏入的图书馆,是校内某个自然科学分馆。古色古香的琉璃瓦建筑中摆满了廉价旧书。我借阅了其中几本数理类的入门书籍,有相对论的普及读本,有《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之类奇特的国外书籍的简译本(原名《物理学之道》),几乎都是卷边发黄的脏兮兮小册子。多年以后,校友雷军在武大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分享创业体会,勉励青年学子千万不要低估梦想的力量和坚持梦想的力量。他一生梦想的起点,是在武大图书馆借阅的《硅谷之火》,一部讲述乔布斯等人创业的几毛钱的破旧小书。在我的记忆中,被我读得如痴如醉、废寝忘食的馆借书,大多具有类似质感。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小说,如《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或司汤达的《红与黑》,狄更斯的《双城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诸多作品,为之震撼为之激动,而它们均与唤起雷军梦想的小册子质地相当。我本科时从图书馆借阅过的先秦诸子研究著作、各路文学作品和人文著作,至今犹记的,大都具有虽破旧不堪、但经过反复修补裱糊后仍然韧劲十足的面目,其质感也因此具有了某种浑厚的底蕴。读这种质地的书,仿佛踏上拾荒探旧的越野之旅,充满对往昔和异域的发现之乐与探秘之趣。

有些书显得破旧,是因为借阅频繁,而有些却本来就年深月久,甚至古旧。当时没有电子设备进行记录,图书馆的每本书背后都粘贴着一个小纸袋,内插借书卡,纸袋和卡上的分栏表格登记着借书者的签名和借还日期,签名填满后就会更新。在有些古旧书籍的借书卡袋上,我们偶尔能见到前辈大师的签名。签名者可能是金克木先生《珞珈山下四人行》中提到的四位鸿儒,或武大中文系历史上著名的“五老八中”等前贤。这些旧书越是罕有借阅,我们就越有可能在此遇到素来仰慕的前辈大师。一旦偶有发现,我便虔诚而热切地期待更多机会与这些前贤相遇。读这些书,就是与他们隔空对话,是跨越时空,甚至跨越生死的交流。我在理解书中内容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象前贤会如何看待这些观点,我能否具有像他们那样的理解力,他们自己的思想会和其中哪些观点发生关联?无法遏制的冲动驱使我在旧书中寻找前贤的痕迹,在冥想中展开对话,企盼获得启迪。我甚至下意识地在行间页边找寻前辈大师的批语手迹。当然,最终证明,留下手迹的基本上都是无名之辈。我本来痛恨读者在公共图书上乱写乱画,觉得这种行为有违道德,但若批语确有真知灼见,倒可原谅,只不过这种现象较为罕见。至此,我的意识忽然洞穿了自己的无意识,并发出尖锐的自我诘难:下意识地在旧书中寻找前贤的批语,究竟是满怀虔敬,还是大为不恭?

记忆中的破旧之书、古旧之书具有特殊的质感和韵味。我时常感到越是旧书充斥的图书馆,越有底蕴。多年以后,我的好友、毕业于哈佛的美国汉学家韩教授来访。她需要索求在全美图书馆找不到的五部中国古籍,希望在武大图书馆寻得。目录中仅找到一部对她或许有用的线装书,藏在学校樱顶的古籍分馆。这座民国时期修建的古色古香、中西合璧的琉璃瓦建筑,大气磅礴、雄峙山顶,可能是中国最美的校园图书馆。我们沿着幽静的林间小路,来到其侧面的线装书库检索书籍。在电子检索系统已很完备的数字时代,我们十分原始地用手翻检着发黄的索书卡片。友人虔诚无比,小心翼翼,用笔逐字逐句誊抄这些不能复印的文献。铺着古旧漆木地板的阅览室平日无人问津、极其宁静,现在却有异国学者远道造访,使得敬业有加却素来寂寞的图书馆员异常兴奋,热情有余。他一边殷勤地提供服务,一边因为只找到一部对客人有用的古书而满怀遗憾,甚至带着莫名的愧疚感,详细介绍古籍不足的历史缘由:抗战时期学校临时迁至乐山,途中整整一船馆藏古籍被日军炸沉江底。我想象那些在滔滔江水中飘散零落的线装书脆弱的书页,不禁唏嘘叹惋。

室内“越野”的另一维度是对禁忌、异类之书的探寻与发现。刚上研究生时,某日我们宿舍来了位英文系女生,兜售未删节版《金瓶梅词话》。当时该书大体尚属禁忌之列,我等虽怦然心动,却因标价超过我们大半年生活费,只能望“梅”止渴。但很快柳暗花明,“梅”开二度。我的室友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他的导师一日忽然发恼:搞了半辈子明清小说研究,居然没读过《金瓶梅》全本!当时中文系资料室藏有一套,锁在柜子里,不轻易示人。室友谨遵师命,报主管批准,于阅览室现场借阅、辛勤抄录,得《金瓶梅》所删两万五千余字“真言”。他在上呈导师之前,在寝室慷慨地与我悄然分享,先睹为快。因此,我对该书的阅读,是以预读摘要的方式,先细嚼慢享被删的“精华”,再囫囵吞咽其余文字。令我惊叹的是,这些被删的性描写是如此文采飞扬,它化用了中国古典诗词的多种修辞手法,与不登大雅之堂的“皮肤滥淫”构成特别的审美张力。它既大胆露骨又含蓄蕴藉,既充满欲望,又富于诗意和谐趣。我甚至觉得它是我读到的最幽默的文字。比起《金瓶梅》,当时名噪一时的英国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性描写,简直味同嚼蜡。(未完。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教学研究分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