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出生于书香世家,家中没有文翰墨宝,也没有家人讲些古今贤文常伴耳畔,他们精通翻耕泥土,却不曾翻阅书籍,故此我也并未耳濡目染,染上一身书卷气。 反倒是痴迷于那山野田园,四季轮转,多奔跑其间品味那天然的野趣。
品了几次槐花的甜,流了几场收稻谷的汗,那些岁月转个弯就从衣角溜去了。 从我入学到九年义务教育落幕,日复一日,按部就班,我往返在连接家和学校的马路上。 平淡如白水的日子, 未在我心底刻下几幅流光溢彩的画面。那时也没觉得语文浪漫,反倒有些反感,因为大多语文课都在一遍遍枯燥的朗读后听见了下课铃声。
高中,是我语文情结的原点。 离开了那小镇,独自步入我人生的下一阶段。 在遇见语文老师的第一堂课上,他看起来是不惑又像是知天命的年纪,让我们叫他“老李”。 老李脸上永远作一副沉思状,慢悠悠地讲着话,同时手上必有动作,推磨一般,一前一后。 而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厚重的风紧挨水面又骤然腾空从险峻峡谷间穿过。 我看着他立于三尺讲台上,身影渐渐和我遐想中古代德高望重的长者轻轻重合。
按照课程进度,我们写了第一篇作文。 我看着上面的评语,惊呼竟然真的会有人看我的文字,而不是上交后在某个角落沉寂几天又回到我的手里。 而后在某一个黄昏时分的自习课上,老李唤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聊了聊。 老照片泛黄,记忆也褪色。时至今日,我只记得他知晓我从家乡小镇来到这里,具体谈及内容已悉数忘记。 但我深知对当时独自一人初来乍到的我来说,简单的问候犹如缤纷霞光穿透云层纷纷落在身上。 他的言辞中有对我的作文夸赞之意,那时我绝对笑着,而眼底湿润。
老李的语文课和我从前听过的迥然不同,他不带语文书,我也不看书,眼睛跟着他在教室里转来转去。讲《雨巷》时,他首先给我们放了一首歌—《丁香花》,而后领我们进入那雨巷,他低沉有力的声音竟能读出哀怨与彷徨。 窗外晴朗,但那堂课上仿佛飘着细雨,我透过油纸伞看到了丁香般的惆怅。
那堂课是一个节点,我看到了文字的美。如何?惊心动魄的美。 之后的诸多节点,都把我推向书与文字的梦海。
我兜兜转转地选择了文科, 老李不再是我的语文老师,这是我的一大遗憾,但遗憾画了句号也算圆满。我心中已有对文学和书籍的兴趣,至少看着那本语文书我不再味同嚼蜡,却沉醉于每一篇课文背后的清冽回甘。
新的语文老师是个比老李略年轻的女老师,她的办公桌上种着玫瑰和月季。 她要求我们每人准备一个摘抄本,每周摘抄和写作。 我们的对话从一篇开学随笔开始,我的墨色文字结尾处,有她赤色笔迹:有才情的孩子。 于是,有人觉得枯燥的摘抄作业,我却甘之如饴。笔尖与纸页相触,我阅读过的文字在纸上缠绕成故事的花纹,证明它们在我眼底流淌过,给过我美的震撼。每每此刻,我便觉得周围形成柔和而明亮的磁场,天朗气清,春风浩荡。 那些扉页上静谧的文字,有着瑰丽而神奇的力量,如清泉不息地吻过鹅卵石,洗濯着我的灵魂。
书之于我,宛然花之于春,月之于秋。 每一节语文课,我都如饥似渴。 冬日让空气昏昏欲睡,但语文的芬芳会令我精神抖擞。说来羞赧,我常常在语文课上悄悄流泪。譬如讲《赤壁赋》那堂课,当时我心中隐有丝丝怅惘,读及“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时,一股巨大的虚无感直冲太阳穴,令我头晕目眩。 悲凉的箫声在耳边回响。最终读完“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眼泪落在书本上,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 至于那日心中的怅惘,就被赤壁下的清风吹散了。还有《窦娥冤》,让我想到简媜那句“当上帝赐予你荒原时,那就意味着,他要你成为高飞的鹰”。当生命本身就是一部悲剧时,斗争精神是灰暗中炽热的曙光。 窦娥临死前的誓愿桩桩泣血—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誓愿一出,我便为之动容。她生在荒原,但她活成了高飞的鹰。
或许恩师们让我博览群书是为能写出更好的高考作文奠基,但在一次次与文字的邂逅中,我一次次枯木逢春,死灰复燃。 书为我戴上冠冕,让我灵魂的酶发酵,赋予我自由的羽翼。 时至今日,阅读于我来说,仍无任何功利性目的,只是作为一种解药的存在,使我的生命在枷锁中实现最大程度的丰盈,成为我心灵的疗愈和能量的补给。
举目四望,壁垒与山崖寸步不让,我蹙蹙靡骋,但文字助我所向披靡。(王彩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