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生活在城里,到了入伏天,居所、办公、出行,都有空调相伴。身处舒适的环境,让人还没有尝到酷暑的厉害,转眼就到秋凉。
如今的记忆中,只有夏天的美好。而我儿时的印象中,家乡的三伏天却是那样漫长而难耐。
不知何时,我的祖先将家安在鄂西北郧阳汉江以北的一个远离尘嚣的山凹里。四周山势逼仄,草木稀疏,满山遍野的鸡窝石泛着白光。我家的老屋坐落在村子的中间,四周被土墙瓦屋包围,严实得密不透风。整个村子没有电,还缺水缺柴缺粮。夏季热浪来袭,无处藏身,且蚊叮虫咬,夜晚难以入眠。
上午,太阳一竿子高,我揉揉眼,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见裹着小脚、身子瘦弱的奶奶在屋里走来走去,忙这忙那。她把金银花泡在瓷壶里,等待着坡上干活的人回来喝。奶奶嘱咐我呆在家里,不要出门,说外面日头毒,别让太阳晒着。快到晌午,我来到院子里,太阳白花花的,亮得出奇。圈里的猪哼唧哼唧地拱泥窝;柴垛下的鸡伸长脖子,张着嘴,像是难受至极;狗热得浑身发烫,呼哈呼哈地伸着舌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人们挑着远水,赶着牛羊,背着柴草,从山坡上走了回来,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正午,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村庄金灿灿的,白亮白亮的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蝉儿趴在树上使劲儿地歌唱。地里的庄稼低下了头,蔫蔫的。地面、房屋被晒得热烫烫的,似乎碰一点火星儿就能点燃。远远望去,田边,路边,稻场,塘堰……蓝的,白的,红的,紫的,五彩斑斓的火苗儿,像无数颗细小的珍珠、玛瑙,一闪一闪地往上窜,走到跟前,却又见不着。大人说,这叫“地火”,大地长时间暴晒,热气升腾,就会出现这种奇妙的景观。
小孩子们耐不住寂寞。常常装着午睡,趁大人不注意时就悄悄地溜了出来,和小伙伴们玩得火热。碾道里、屋檐下、水塘边、树荫下,留下童年嬉闹的身影。玩游戏,猜谜语,扳泥巴,滚铁环,打地溜(陀螺),捉蜻蜓,掏鸟蛋……我家房前一棵数丈高的老楸树上,有个箩筐大小的鸟窝,小伙伴们“蹭蹭蹭”爬了上去。眼见快要接近窝时,鸟儿们惊魂似的,突然发起进攻。在空中又叫又啄,把粪便往人的头上、身上一阵狂拉,拼命地护着窝里的蛋或雏鸟。见这阵势,只好悻悻作罢。
三伏天热得实在不行,我和小伙伴们去水坑里洗澡。村子周围的几处水坑,都是暴雨之后的积水,浑浑的,黄黄的,浅处米把来深,深处也有两米以上。扎个猛子下去,满头满身的泥巴。即便这样,水坑仍磁石般吸引着我们这些“旱鸭子”。来到水坑边,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脱掉衣服,光着屁沟,嘻嘻哈哈地跳进水坑中。只听得阵阵的扑腾声与吆喝声此起彼伏,给山村静谧的盛夏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几乎每天中午总有家长手中拿根柳条,到水坑边找自家的孩子,吆喝着、驱赶着……但小伙伴们还是冒着挨打的风险跑了出来。一见大人走来,赶紧从浑水里爬起来,急忙地抱着衣服,提着鞋子,一溜烟似地钻进了树林。慢一点的孩子,少不了一顿臭骂,身上挨上几柳条,留下几道血印。有天中午,一个小伙伴游到深处,只见两只手在水里乱扒叉,口中连连喝水,眼见就要沉底。紧要关头,幸亏旁边一壮汉纵身跃入水里,将他托起带到岸上,才脱离险境。
傍晚,没有一丝风,屋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扇蒲扇、把毛巾打湿搭在身上,都不管用。在这热气弥漫的屋子里,似乎人人都无处躲藏。奶奶手中的那把用布条缝补过的老蒲扇,成了驱赶闷热、扇走蚊虫的唯一依靠,她不离不弃守在屋内,和母亲妯娌几个默默地承受着炎热的煎熬。爷爷只好带着我们到外边去睡“天铺”。我们拿着竹席、枕头、被子,和左邻右舍一起到村头高高的平地上支起露天大铺。我和大人们悠闲自在地躺在露天大床上,仰望满天星斗,尽情享受夏夜徐徐的微风,聆听漆黑的天幕下发出动听的天籁之音,身上顿时凉爽起来……
家乡的三伏天,装着祖辈们的辛劳与希望,也装着我满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