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十三载,终于坐上回国的游轮,提了一路的心总算能稍往胸膛里按一按了。桌上的茶还热着,是他向列车员要了热水自己泡的,还受了一番夹枪带棒的笑话。他靠在圆窗边,望着海面,看暗淡的月光勉强照亮滚滚海浪。
他曾在五色旗升上天空时兴奋得泪流满面,举国同庆的那天他酩酊大醉。可后来,一件件噩耗让他逐渐明白:我们的国家不是换个政府、换个当权者就能强起来的,我们的国民也不是剪了辫子就能站起来的。多沉痛啊……他又想到那封至今仍夹在《资本论》中的血书,那是舅舅的遗物,他那“做大事”的舅舅近乎自暴自弃地写了一篇罪己书,详列为何无法救国的二十八条罪状,最终像屈原那样抱石投江。
如今家乡硝烟渐散,他回来了,顶了别人身份买的船票,放弃了这边的一切远渡重洋。十年老友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国,他嘴唇嚅动了一会儿,说:因为他爱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故友画的墨梅在正堂最显眼的地方挂着,来人却只会问这是什么花。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回去吧,还是要回去的啊……他这一生第二次看到建国,时隔37年,心境早已不同却仍旧潸然泪下。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打跑军阀,还有日本人,打跑日本人,还有国民党……他清楚中华民族是经历了多少磨难又如何遍体鳞伤地走到今天的。怎么能不回来?怎么能不回来……
他太知道公交车是怎么让华人“滚”到后面的了,太清楚多少罪名是如何安在华人头上。我们是一个主权国家却不被承认,我们五万万同胞被当成愚民。
我要回国,他念着,我要回国,他喃喃着。
他就是念着这四个字订了返乡的机票却被告知签证无效的,他就是念着这四个字拒绝优渥的薪水酬劳的,他就是念着这四个字在回信上写下“我的归宿就在中国”的。
天亮就要踏上大陆了,他的激动压过紧张,一股强烈的欢快从他心底里炸起来。他站起来,在房间踱步,从床边走到门前,又回来继续看窗外。东方既白,大海是真的亮了。
他深吸一口气坐下,捻开手中看了无数遍的信,落款旁写着:“在这举国同庆的时期,我们诚挚地期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