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岁。
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
钻出被窝,暗弱的煤油灯光下,父亲在铲土,热得脸上汗水放光。母亲在挖土,忙得急急火火。
他俩干啥?
“赶紧睡觉。”母亲一声低沉严厉的呵斥,将我“打”回了被窝。
我困得眼皮打架,还是极力朝床下张望着。他俩挖地道?掏井?在埋藏啥东西?那时,我经常梦见杀人的镜头,都因跟小伙伴们去村西弥河沙滩,围观枪毙犯罪分子的缘故。难道,他俩要埋什么人?胡思乱想着,也就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发现屋当门的深坑没了,房间里多了只几乎跟我一般高的沙瓮,瓮里没粮食,更没宝贝。家里那时节常常缺粮,弄这沙瓮装啥?
早饭时,母亲送给我一个鸡蛋大的黄铜铃铛,一摇,沙拉沙拉低沉地响。闻闻,有股子铜锈的腥味儿。母亲说,这是昨夜,你爹挖出来的“宝贝”。
值此,我才回想起来,嫲嫲(奶奶)曾对我母亲说,她老婆婆留下过一坛子铜元和铜钱,够盖两三间屋,可忘埋哪房里了。家里藏着宝,这成了我家天大的秘密。难道那只沙瓮里,藏满了铜钱,贱年时,被家里人卖掉,只剩下这个铜铃铛?
我父亲母亲每逢说起家里暗藏的宝贝,都两眼放光。一旦挖出宝贝,换一大堆票子,不只能给我嫲嫲买药治好痨病(哮喘),还能把我家透风漏雨的房子修缮下,再买上两瓮粮食,那我家再不会被人骂穷光蛋,一家人在“筷子胡同”,就能抬得起头,直着腰杆,不再被邻居们斜眼瞅。这么一想,家里没成“土豪”,只是时机未到啊!想到这,我父母亲能不眼睛放光?
“娘,怎么会是空瓮,元宝哪去了?”我不解地问。母亲叹气说,这口瓮不是藏宝的,还没找到藏宝的埝儿,可你老嫲嫲是不诓人的。母亲说得很自信,言之凿凿。
母亲心里装着秤砣,也许有她的理由。母亲的娘家,建国前是经营油坊、赁铺和缫丝作坊的富庶人家。兵荒马乱的年代,曾遭遇过土匪绑架勒索,姥爷家人一时难凑集万余银元,被撕票,前往讲情者被杀。姥爷变卖产业,售卖土地房屋,凑集了13500块银元,跟土匪赎回了被割掉半边耳朵的家人。从此,姥爷的家境败落。再后来,总是低调躲藏,不显山不露水。姥爷后来的微薄收入,再不敢借贷,有收入就悄悄埋藏起来,自然给我母亲留下了家有藏宝的印象。
世上贫寒多,何来家藏宝。我家曾祖父乃一介贫寒书生,严冬腊月,因还不上一吊钱的借贷,于大雪纷飞的傍晚,一去不返。祖父更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土坷垃里刨食吃,哪会有宝贝藏地下?可我母亲那时的头脑里长满了浪漫,估计是藏宝故事听多了。再加上,一墙之隔的西邻春大伯,猪圈里挖出镢镰锨锄,磨道里刨出成筐碗盘瓷器……这都是原住户才爷爷闯东北前埋下的“宝贝”,这更滋长了我母亲家藏“宝贝”的念想。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父亲师范毕业,分配南乡山区教书,每月工资除交生产队买整劳力工分,分配口粮,再给我生病的嫲嫲买完药,所剩无几。全家七张嘴,就靠父亲和挣半劳力工分的母亲的汗水换粮食。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庄户人最怕春脖子长。春天到了,家家缺粮。父亲每逢周六回家,听到又没粮,唉声叹气之后,把两间半低矮的北屋地面挨着敲一遍,再去小东屋里,敲一遍。没啥发现,悄悄追问我生病的嫲嫲。自嫲嫲家回来,父亲的眉头拧成疙瘩。他咂口烟,咳嗽两声,踩着凳子,从屋吊棚上掏出两捆青麻皮,县城北关集上卖了,买点粗粮,解决全家人一周的饭食。
早上地瓜粥,中午稀粥、辣疙瘩咸菜和少量煎饼,晚饭如晨。这就是当时家里的食谱,全家人吃地瓜吃得呕酸水。可人人心心存念想———找到那坛子铜元铜钱,换回狗杠子咸鱼、油炸果子(油条),还会有剔骨肉……这都是母亲咬着耳朵告诉我们兄妹的,并嘱咐谁说出去就打谁的嘴。
一晃多年过去。我们兄弟高校毕业,都有了体面的工作。二弟混的好,已是国外知名大学的终身教授、博导,还被省政府聘为外国专家、“泰山学者”。
有痨病的嫲嫲和我敬爱的父亲离世后,破败的房子翻新成了砖瓦房。2010年,城区规划拆迁,村子改社区,家家搬上了铮明瓦亮、花团锦簇的漂亮楼房。
有次跟母亲闲聊,又问起老辈人遗留下的“宝物”到底咋回事。母亲说,你父亲在世时说了,那是你嫲嫲编的个呱,是想给后人们留下个想头(希望);紧巴日子里,想想老辈人还给藏着一坛子“宝贝”,就有了奔头……
心里揣个想头,天天有个盼头,往后的日子就会又甜又光亮。
聪明的嫲嫲,憨厚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