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焦爽)
刚刚立冬,村子里已经飘起雪花了。
今天中午老李家人声鼎沸,阵阵北风吹过,谈笑声仿佛要从原野吹向大江南北。院子里每个人都吃得欢快,热闹得像结婚一样。这场聚会的主角李奶奶,正穿着整齐的寿衣,安安静静地躺在堂屋正中间的泡桐棺木里。
当年李奶奶还是姑娘的时候,结婚时进老李家门坐的架子车也是泡桐树做的。她娘家的土院里有一棵泡桐树,高高矗立着,是当时家里唯一有生机的东西了。当年饭堂里打的饭太少了。每天排队打饭都有人死在队外,村南边的那家里的老人蓬头垢面,饿得下肢水肿,撑破了裤子,已经看不见脚的形状。他在队外慢慢地向前爬着,坎坷不平的路面剌伤双腿的皮肤,黄色的脓水画出油亮的痕迹,饿死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
年少时李奶奶家里的五个兄弟姐妹也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眼巴巴地望着父母,只是家里实在是没什么可吃的了。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坐在院里想了又想,颤颤巍巍地走上了房顶,去摘泡桐树叶。
煮好的泡桐叶母亲只给五弟吃。这对于当时的李奶奶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泡桐树跟五弟一样的岁数,正值青春年华。过了半个月,树叶已经被摘光了。听五弟说泡桐叶是苦涩的,但李奶奶没尝过,不知道什么是苦涩。叶子摘光了,泡桐树也死了。家里人就砍了泡桐树做了一辆架子车,将奶奶嫁了出去,换了一小袋粮食。
没有任何喜庆的仪式,没有一点红色的装饰,由这样一辆架子车拉到老李家,奶奶就算老李家的人了。日子仍然平淡而苦涩地过着,尽管真正苦涩的人总是尝不出味道的。身边的邻居一个个地都生了男孩,只有李奶奶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前几胎都是女儿,愁得睡不着觉。她常常在夜里没有人的时候,站在院里喃喃:
“要是能生个吃得泡桐树叶的娃该多好哇。”
偏方吃尽,求神拜佛的法子李奶奶也用尽了,终于有一天得了男孩。孩子满月的那天李奶奶满脸笑容地抱着他,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泡桐树。她从出生就知道,家里的男孩是像泡桐树一样顶天立地的。有了这个娃,自己才真正有了家。
李奶奶老来得子,儿子的身体很不好。这让本就偏爱儿子的李奶奶更加溺爱他。明明家里已经开始富裕,但是李奶奶还是什么都舍不得吃,偶尔从邻里那得来一块肉,放坏了也要留给儿子。不出任何意外,李奶奶的儿子成家立业之后,越来越不务正业了。
像往常每一个夜晚一样,李奶奶靠坐在屋里墙根等自己出去喝酒的儿子回家。星星稀疏得像李奶奶的牙齿,窗外的风一阵阵吹过,像李爷爷睡觉时而沉重时而轻缓的呼吸。李奶奶时刻全神贯注地听着,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不自觉地望向背后的窗户。
门外先是有狗叫了几声,过了半小时,又有猫叫,有蛐蛐叫。到了老钟敲了十二下,又过了一会才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李奶奶知道这不是自己儿子的。她也能分辨出,这里的所有脚步声中都没有自己的儿子的。等到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时,听到的是儿子的死讯。
她目光呆滞靠着院中那棵泡桐树慢慢滑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村里这个荒唐的男人迟早要惹祸上身,只有她不懂。
在李奶奶死去这年,是儿子三十岁的时候。小时候的泡桐树是半路夭折,这次院里这棵是寿终正寝。李奶奶的丧葬费全部由三个女儿承担,她的儿子唯一贡献的还是这棵母亲为他种下的泡桐,如今归还给她做了棺木。
饭席往外望去,村子里已经全是平原,太阳照过来,一望无际全是绿油油的麦子,已经没有泡桐树的容身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