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一个很“潮”的名字。不过这里的新概念,不是英语书,而是二十年前盛极一时的“新概念作文大赛”。秉承着新思维、新表达、真体验的核心主张,这个赛事成就了很多80、90后的青年作家。近年来,由于国内涌现了更多新奇的作文大赛,它的知名度也在逐年下降。但巨人总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新概念”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钟磬,即使万籁归寂,空留余响,也仍然回音婉转,生生不绝。同时,一批批的青年人依旧珍视那余响,甘愿蛰伏于无声之处,为了突出重围而笔耕不辍。
曾经沧海,我也是其中一员,但后来当了逃兵。说起当年结识“新概念”的契机来,现在于我已经很模糊了。我读高中的时候,出于爱好,也有些功利的考量,很喜读新概念作文,于是买了很多作品选,书面都是单一浅色调装帧的,干净清新,里面的文字也同封面一样干净,是一个个年轻灵魂笔尖的真实表达。高中是不允许看“闲书”的,所以我经常在课间偷看一篇,熄灯前偷看一篇,时间一长,倒也啃了很多本蓝色、绿色的书,却终究没有记住多少有用的东西,反而把颈椎看坏了,一连几个星期都隐隐作痛。
好了伤疤忘了疼,颈椎休息好了,我还是接着偷读。在校看书就像打游击战,需要时刻警惕着从后门突入考勤的“敌人”。然而庆幸的是,我总是能有惊无险地躲过一次次突袭,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继续读完完整的一篇篇。有一次竟因看得太入迷,被抓了个现行。当时的窘迫情形我至今印象深刻:“敌人”一脸严肃,友善地拿起我双臂压着的绿皮书,轻轻合上,推了推短小精悍的眼镜,绿豆大的小眼睛扫视过书名。忽地,脸上微微挤出一丝愠怒,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霎时这一丝的愠怒突然又像放气的气球一样瘪了回去,回归了原始的严肃,然后又重新把书放回到我的桌子上,径直走开了。我不解,在如此严格的“书报审查制度”之下,我的《新概念作文》居然幸然得免,侥幸脱离虎口。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许是他看到了“作文”的字眼,于是“宽宏大量”,放过了我这本该查禁的“靓书”。
对于我来说,那时候读新概念比读某些吸引人的网络小说要快活得多——在每个同龄人写的故事里我都能找到无尽的共鸣。无论是《物理班》对于高中生活的悲喜映射,还是《孤立无援的思想》中少年深沉思想的独白,还是《自拍》《断桥》对于多元化时代孤独青年的亲密关系和私人生活的解构论述,无一不给黑白电影式的高中生活增添了许多带有独特冲击力的别样画风。我顺势就被这种敢为人先,彰显个性的写作涡旋吸引了过去,加入了这个行列当中。这里是多么理想化的一个写作净土啊,来自天南海北参赛的青年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号——文学青年。多么光鲜亮丽,多么与众不同!这正是每一个背负着乏味生活的高中生追求的个性突破。
自那时起,我就开始笔耕不辍地输出一篇篇青涩到如今不忍卒读的作品。每次细心装订好作品和报名表,兴冲冲地投出,就像寄出了一个梦的种子,几天后,它将悄然落地在上海的一隅,生根发芽,从此跟巨鹿路的天与地骨肉相连。即使每次12月底公布入围名单时都会迎来不可避免的失落,但是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来说,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悲喜,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重来,都毫不挫伤梦想。时至今日,我都怀念那时不曾失去的勇气和低廉的试错成本。
可是三年后,我成了逃兵。我最后投去一篇文章时,已经知晓希望渺茫,就决心不再搞文学创作,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批判《萌芽》和“新概念”是一种中产阶级化的写作,是一种无病呻吟。然而真正的文学,以我之意志,又怎能轻率地给它下定义呢?一切对于外界的批判,不过是对于自我的不满和逃避。在这条战线上,我已然成了落荒而逃的懦夫。
直到后来某天,偶然的契机,我再次读到《萌芽》的留言板,看到的不是我黯然退场后的冷漠局面,而是一个个仍在继续坚持的同龄人留下的壮语:“明年再战”“明年c组见”“下一次,上海见”……我沉默了,为自己感到不齿。不同于网络上随处可见的争吵与对抗,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一群虽远隔天南海北,却共同拥有着紧密的精神联结、共同为同一目标蓬勃进取的青年人。在这里,没有内卷和躺平,一代代的“新概念人”激励着彼此,风雨兼程。这勾起了我过去为之努力的回忆。我开始回首高中时的写作时光了,那些事情的确平淡到难以去叙说。那时候,随着阅读作品增多,渐渐熟悉了几个频繁获奖的名字,然后每每抑制不住好奇心在历年的获奖名单上捋来捋去地翻找,心里默念着他们的名字。当在严整的行列当中再次看到他们的名字时,我都会由衷地高兴激动。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几个熟悉的名字:怀沙、林砚秋、汪月婷、张怡微、王若虚……后来我才发现他们竟不是同一代人,有80后,有90后,还有00后。那一刻我才理解“新概念”的意义,它整整影响了几代青年的文学梦。我在留言板上,实实在在地窥见了那种传承的力量,它是那么地微妙,润物细无声。
已经成为著名作家的张怡微曾说她再也写不出“新概念”那样青涩幼稚的作品了,但没有过去“新概念”的淬炼,也不会成就现在的她。当年写《我和钱一起走过的路》的怀沙,十七岁就从金钱的铜臭中看到青少年脆弱、易腐的心灵。如今的他依然影响着我,当然不再是凭借他十七岁时的作品,而是换了千百种的方式。他的那句“先飞无笨鸟,不遇即无才”将在我的爬行之路上永远鞭策着我前进。
现在我才渐渐明白,我当时为之高兴,为之喝彩的,不是那几个羡慕的文学青年,而是希望忝列其中的自己。那些年,我读的不是鲁迅也不是余秋雨,不是“新概念”也不是同龄人,跌跌撞撞中,我读的还是自己。或许文学创作真的需要很好的天赋。我们迫切地需要一个外界的认可,需要外界对自己“尚有天赋”的承认,殊不知,所谓的天赋不过是成功者引以自谦的代名词罢了。既然有此之理想,何不努力追求之。梦想可以黯淡,可以落满尘灰,但它始终不会消失。它就在那里,像山一样,随时等着有心人去攀登。即便二十年、三十年……
“新概念”有个很有意义的参赛年龄限制——三十岁以前。然而三十岁不过是一个时间符号罢了,不管是到中年还是老年,“新概念”已然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不只是一个赛事的符号,更是我选择走文学道路的鞭策力量,在这条路上,无论是研究还是创作,它的钟声依旧袅袅不绝,余音绕梁。
万籁此都寂,唯余钟磬音。早已离开了高中生活的我,脑袋里已经不会单纯地塞满文学创作,塞满“新概念”了。成年之后的各种要紧的事挤占着大量时间,大大小小的烦恼和忧愁不断增多,于是创作被挤到了边缘。它好像阔别多年的挚友,那些熟悉的话语和容貌仅仅存留于记忆的刻痕中,像陈旧的笔记,铺满皱褶。我始终庆幸我这十八年象牙塔的生活是那么干净无尘,足以好好地在心里孕育文学的萌芽。
然而我还在写,单从这一点来看,似乎一切的希望从来没有模糊过。就好像含苞的花朵,并不会因为今日的夕阳西下而对翌日的晨光失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