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个八十七岁高龄的小老太太,短而圆润的身材,花白卷曲的头发,高兴的时候眼角的笑纹先堆起来,面部线条一齐向上,接着整个房间里都要回荡起她爽朗的笑声。
我们做小辈的一点也不怕她,她是我们家的“定海神针”,就像羊群里最蓬松洁白的那只绵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快乐、柔软又慈爱的气息。只要她还这么笑着,天大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绵羊还在晒着太阳吃着草,日子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虽然已是耄耋之年,奶奶的身子骨却不是一般的硬朗。老人家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就喜欢搓一手麻将。客厅里常年架一台半自动麻将机,每逢节假日,总要拽着上上下下一家子儿孙陪她“战个痛快”。偏她的体力无人能及,上到我六十几岁腰间盘突出的大爷,下到我姐姐这样的“脆皮大学生”,没一个能顶得住她这样一战到天明的折腾。当清早的第一丝光线问候这个小客厅时,每个人都软倒在桌边,只有她———我的奶奶,像没事人一样拍一拍袖口,对着大家若无其事地一笑:
“哎呀,这就不行啦?早上是要喝碗水饭,还是打个豆浆啊?”
除了一周一次的棋牌活动,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丰富。奶奶年轻的时候是裁缝厂的女工,但从我有记忆的那天起,她就已经退休在家,开始安度她的晚年生活。人是退休了,手上的活计可是放不下:她每年从夏天开始为大家钩织过冬用的毛线手套,式样和纹路多得教人眼花缭乱,尤其喜欢大红大绿的配色。钩好了,霜降当天把我们喊到她床边,一人一双,先到先得。我们怕她太操劳,做活总是低着头,长此以往对脊椎多不好呀!而且一双手套能戴好几年,根本不用每个冬天都添一对……但她怎么说都不听,每次还是郑重其事地把“手套计划”早早提上日程。
去年我照例得了一双新的,湖蓝和墨绿搭配的颜色,五指分明,厚实又暖和。冬天在校园里骑电动车,车把手被腊月的寒风浸透,摸上去冰冷刺骨,戴上手套却只觉得温暖熨帖。仿佛看到千里之外的奶奶同以往无数次一样拍着我的肩头,慈眉善目,语重心长:
“小姑娘家,要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冬天要保暖,老了才不会作病……”
她的养生秘诀可不止保暖,户外活动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爷爷还在的时候,她最喜欢挑个日朗风清的好天气,擦干净轮椅,推着他去逛一逛早市。那时候我还很小,每天围着爷爷奶奶转,逛早市的时候负责帮奶奶拎着讨价还价买回来的香菜或者大葱———更重的提不动,一般是轮椅上的爷爷抱着。那时候的天总是那么蓝,风总是那么轻,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祖孙三人的头上、肩上,爷爷没有牙,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路边的小鸟看到都会跟着一起开心的,更不消说我奶奶。每当这时候,她“响遏行云”的笑声就在回家的路上回荡,途中遇到的、她的那些老姐妹就要乐呵地招呼一声:“老王太太,啥事这么高兴呀?”后来,爷爷在一个安静的冬日走了,再也没有人陪她逛五六点钟的早市。她也上了年纪,老年人骨头脆,一个人出去“乱逛”实在太不安全,家里人放不下心,不许她单独去小区外面玩。她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减,以小区门口泡沫板搭的保安亭为界,最远只能到另一端那棵不知道伫立了多少年的大杨树下。几年后一个狂风大作的雨夜,那棵杨树被风刮倒了,于是这界限又延展到了十米外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和我奶奶年纪相仿的奶奶,她们都已经到了只能回忆往事的年纪,那些过去的事,桩桩件件,就在两位奶奶的口中如数家珍。我有时候也听她们的谈话,往往是细细数来,先讲起幼时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抚过那些在我听来很遥远的、填不饱肚子的年岁,然后是讲以前的冬天如何冷、工如何难做、拉扯几个儿女如何甜蜜而艰辛,最后落到安稳而寂寞的如今:当年一起做工的同事大多已经撒手人寰,小区里的熟面孔也在减少。有一个经常和她一起打扑克的老太太,过了一个冬天就再也没见过;楼下和她一样姓王的奶奶老伴刚走,人消沉得多了,也不常出来走动……
生离、死别,她们谈起这些事时总是那么平静。可是只有风知道,只有杨树知道,只有亘古不变的太阳知道,这平静背后,是那么、那么的悲伤。
我奶奶老了,这样说或许很奇怪,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近七十岁,几乎将要跨过人生的古来稀,而且她总是那样健康,那样热情,仿佛只有日渐减少的黑色发丝能昭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我们都知道,这几年她的精力大不如前,她不再能整夜整夜地坐在牌桌上,不能再端起煎锅,不能自如地到离家一公里的广场上散步。
其实从去年开始,家里的牌桌就搬走了,因为大爷调到县里工作、大娘身体不好、兄嫂一家去深圳打拼、爸爸经常出差,一大家子的人,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难再凑齐一桌小小的四人麻将。奶奶的生活沉寂下来,尤其是寒冷漫长的冬季,不能出门,她每天就只是从床上醒来,吃饭,看两个小时电视,午睡,看电视,吃饭……遇上我放假的时日,她就格外高兴,教我用毛线钩袜子,给我讲她最近看过的电视剧,撺掇我喊爸爸一起打扑克。而我要离开的时候她又格外悲伤,有一次,她用过分苍白的手拉住我的手。那双手青筋蜿蜒、血管突出、皮肤松弛,是一双真正的八十岁老人的手。
她拉住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多陪陪奶奶吧,我老啦,不知道哪天就活到头啦……”
就是那一刻,我觉得她像一只羊,一只晒了八十年太阳、啃了八十年草皮的羊。那么长的年岁,足以在全家每个人的心里留下根深蒂固的印象,以至于每个人都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离开的。我们在她身旁忙碌着,永远那么忙碌,永远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而她只是笑着、眯着眼,守着同一个小屋、啃着同一块草皮,安静而祥和。那些沉默的悲伤,那些难言的思念,只有风知道……
只有风知道。(作者系文学院 2022 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