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浩歌狂热之际中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
当今年的第一朵雪花奋不顾身的撞向身旁的玻璃窗,他蓦然抬头,那微不可闻的轻响,全世界只有他一人听到。风,更凉了些,夹着一团团晶莹洁白的雪扑向窗子,他合了合衣,把目光转回。
惨白的灯光下,男孩的模样被映照的黑白分明。那黑,是夜纯净的漆黑;那白,是雪皎洁的银白。瘦削的面孔,乌黑的眼圈在睫羽闪动之时愈发明灭,几根白发突兀的反射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咚咚咚”,轻击桌沿的声音骤起,他迷茫的抬起头,却对上了班主任严肃而又不失亲和的双眸。“你父亲来了,”他顺着手指的方向,从后门的小窗间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啊,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走了出去,走向那个人。
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应景的凄凉,那个已矮他一头的男人,就立在那里,静默地,与他对视。
父亲老了。头顶的头发似被今夜的雪染过,白的刺眼,满脸的皱纹似密密攒集的针脚。黑色的羽绒袄软软的贴在身上,只余下外壳,里面的填充物已不知去向——他是听母亲讲过这件大袄的来历的,这件大袄还是二十多年前父母结婚时添置的。
今天父亲为何会来?他心中有些许疑惑,但也知晓了些什么。——自己那飘摇的小家,又怎能经得住什么风雨?那不堪一击的脆弱,连微小的尘也有可能将其摧毁。
贫穷,贫穷!被生活与物质奴役的人们,把所有的艰辛与苦痛化为一声轻叹,静听压迫者高奏凯歌。他们愤怒,却又无助,他们发出气贯长虹的呵斥——无人知晓是拼其性命的呐喊,还是不甘苦难的嘶吼。
他不说话,只在对面那个男人的眉眼间寻找记忆中的对父亲二字的定义。他无法张口,也不能张口。
对面苍老的男人被他盯得有些局促,终究压低了声音,怯怯的开了口。
“二娃子,今儿个是你嘞生儿(生日),俺叫恁妈给你煮了两个鸡蛋。”父亲说罢,急急的颤着手去解衣襟,费力的捧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层层叠叠的泛黄的白布,两枚红壳的鸡蛋静静的卧在那里,宛若一塘子破败的白莲中,羞怯的藏了一株菡萏未战的并蒂红莲。
兴许也是周围实在太静太静了,这杂糅的方言在空气中被无限放大,漫溢,到达他的耳道时,又被挤压成一条长长的线,溜进他的大脑。
他实在是分辨不出那些神秘的方言所代表的地域,他仅能模糊的理解父亲说出的每一个字,但他知道,倘若将这些神秘的地域联接起来,或许便可以窥见父亲漂泊而艰辛的一生——毕竟,他已好久好久未见过父亲了。
他机械地抬起胳膊,伸出手——他那么瘦,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那么细弱。他郑重的接过了那个布包,指尖轻轻的触及父亲的掌,那粗涩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开始打量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寒冷的雪夜里,那双大掌在暗黄与漆黑中又生出一种红。厚厚的老茧,覆灭细密的掌纹,把他们分隔的支离破碎。此刻,他忽然有了那样一种错觉,那双手所呈现出的视觉印象,仿佛从百米之上的苍穹俯瞰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
班主任立在门框旁很久了,一天高压工作后的疲惫此刻不加掩饰的爬上有些浮肿的面颊,他心中明了,今夜,对这个男孩,乃至于这个家庭是多么重要的时间节点。
“走吧。”伟大的神明下达最后的命令和谕旨。今夜,命运是审判官,贫穷即是原罪,妥协是屠刀,不甚明朗的月光是飞溅一地的鲜血,凉薄的白雪是天地间最圣洁的裹尸布。
昏暗的走廊里,班主任、父亲以及他,默默的分了先后,走向办公室,或许今晚,那里还有一个名字——法庭——用于裁度他的人生。
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无限拉长,再拉长,平铺在灰蒙蒙的瓷砖上,缓慢的爬行着,然而只有他,瘦高的身子在光影下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被另外两个影子笼罩,吞噬乃至消亡。
偌大的办公室里,静的瘆人,除了空调间歇的长吁短叹和电脑间不时的沙沙密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今夜的雪可真大呀,掩去了万物的嘈杂,仿佛全世界都静静坐好,打算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忽地咧开嘴,无声的笑,夹着无法细数的自嘲与痛苦,两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随后便是排山倒海的难以抑制的呜咽与抽泣。
他本以为,他能木然的面对这一切,可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若命运是出生之时便已书写好了的,又何必在这人世走这短暂而仓皇的过场?
他竭尽全力想逼问一切至高无上的神明,却才发现自己生来即是一个被迫禁言的奴隶。
父亲开裂的嘴唇张开,断断续续的音节在低沉的空气中挣扎着想要浮起,又无奈的撞在地板砖上,碎成了一地的荒凉。那些熟悉此时又倍感陌生的词汇,在空中游离,而后在他耳旁细语,似是要解释清楚什么,然而皆是徒劳无功。
“买房”“彩礼”“借钱”“药费”“辍学”——此刻他似乎是一个在门外贴墙偷听的路人,一切的一切都能让他感到新鲜。
他似乎压根就不知道它们的含义,他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但当另一些无法遗忘的残破记忆翻涌上来——收入微薄的哥哥,将要过门的嫂子,病榻上面色枯黄的母亲,一切错杂与纷乱都迅速退去。当“辍学”这个刺耳的词猛地在耳边炸响,他便彻彻底底的清醒了。
命运,命运!他的人生和命运终究该由谁来抉择?他想高呼出“我命由我”的呐喊,却发现现实是如此骨感和艰难。
窗子外的雪仍不急不缓的降下,时而有些被风吹打在窗帘上,顷刻便化为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他忽而在心中怜悯起那纷纷扬扬的雪了——他们只知单纯的降落和到达,却无法决定归处,亦如,现在的自己。
班主任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回班里,他转身,开门走了,仿佛只要轻轻关上身后这扇门,那些苦痛就永远与他分离了。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漆黑的走廊上,仅存的几盏小灯为他指明了前路。进了班,他一下瘫在座位上。他把头枕在臂窝里,木桌陈年的香气与抽屉里书本的墨香交杂,让人多了几分心安。
表针一圈又一圈走过,镌刻着一层又一层年轮。每一个不可复刻的时光节点,终究会被撰写成历史,成为一缕缕墨香中的精魄。
雪色映着月光,把全世界照亮,向神明的指引,他一步步走出长廊,铺天盖地的雪涌入视野。漫天的白雪中,一道远处的黑影格外显眼,宛如一颗枯老的松。月光下,定格或黑白分明的剪影。
他飞奔向前,赶上了即将化为墨点的身影,“爹!”他拼尽全力喊了出来,比生命的绝唱还要令人震动几分。他打开布包,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枚鸡蛋放到父亲手中,父亲推让了几下,终究还是收下了,那枚鸡蛋的红壳上,流转着他暖热的体温,他多希望这细小的暖可以无限放大,温暖一路坎坷的父亲啊!
父亲的泪落下,轻轻掉在雪上,凝成了薄霜。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肩,“好好念书”,随后便转身走了——他还得赶班车,毕竟,这是今天票价最低的一列班车。
他立在雪中,怔住了。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欣喜,以至于觉得刚才那句话是梦中的幻想。此刻,他才发现,雪已停了好久好久,月光开始变得明朗,把天地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光。
他走向台阶,轻轻拂去上面的薄雪,坐了下来,饥饿的感觉在孤独黑夜中愈发分明,他取出仅存的鸡蛋,在台阶沿上缓缓的磕着,零星的红壳倾在白雪上,似瓣瓣如雪的红梅,他手中捧着蛋,小口的咬,那白生生的蛋,在月光下如玉般美,光影流转,胜过人间风景。
一个身影在他身旁坐下,是班主任。他手中拿着一本书,仔细看来,竟是一本诗集。他把身子凑近,一个个铅字在闪光,美的醉人。矮矮的台阶上,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年,手捧诗集,就着月色酿成的薄酒,咀嚼着白雪的芬芳,亮而皎洁的流光下,空灵的声音吟哦出人间独有的意境: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那一年的雪,片片洁白,片片温暖。为他点亮了满天满地的光,为他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与惆怅,终究是那一场雪,成就了那一季暖冬。
二十多年后,我偶然读到了他的自传,感发于他的身世——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持他于困境中依然顽强?当我无意间翻阅他的博客,他的一句话让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句话,我至今铭记在心:每一朵雪花都温暖。
终于明白,那些难以逾越的万水千山,原来即是寻觅已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