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时间踏着轻盈的步子走到春天,踩过土地,绿芽便像等待已久般破土而出,山花便烂漫了整片原野。不知在哪个山洞,熟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动物和栖在草堆里的虫儿就这样被叫醒,抖落掉身上的细土后,悠悠地出去觅食。春天的步调就这样开始了。
人们会在第一声鸡鸣时,就亮起屋里的灯。春始的早晨带着薄薄的凉意,出门还需穿件外套,不然露水太浓,会让人禁不住打起寒颤。这时,土地还大片大片裸露着,地里也没有种子等待着发芽。只是荒废了一个冬天,草越长越长,越长越密。去年秋天丰收的田地,稻梗还一排排杵在那,农民这才开始扛起锨,挖通用泥巴堵住的小溪,让水灌进田里。时间在一天天变长,耕作的农人可以多播撒一整行的花生,打鱼的渔民可以出到更远的海域捕鱼。越往后,日落便会来得越迟,就像和人们做了约定,一直持续到夏季的尾巴才结束。
乡村到处是肆意生长的植物,认识的,不认识的;能吃的,不能吃的。它们都长满了后山、田野和路旁。只要你喜欢,可以给不认识的植物取名,让它成为你的朋友。如果是野外的,你也可以据为己有。一株漂亮的野花,一棵路旁生长的小树,一块长得奇形怪状的石头,很少有人会在意它们的存在,在意它们叫什么,但它们依旧每天晒着太阳生长,迎合季节的更迭。
在春天,人们也和刚冬眠结束的动物一样,喜欢外出走走。小学时我们总喜欢放学后背起书包,和最好的朋友迈着步子,哼着在学校里新学的歌儿去游玩。如果刚好看到路边有开得正艳的野花,我们会摘下来戴在耳旁,挂在书包,最后再摘满一束捧在手上。我们喜欢一整个下午懒洋洋地躺在树上,享受阳光穿透树叶照射着皮肤,落在手上时便成了斑斑点点的珍珠。偶尔也会有一两只小鸟造访,站在离我们最远的那根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在说这里是它们的地盘。不过,这里也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这是一棵长在一间废弃瓦屋旁的百年荔枝树,粗大的枝和叶为这间瓦屋遮挡住常年的风雨。难怪瓦片看上去依旧整齐,或许在很久以前,这棵树就是瓦屋主人亲手种下的。它根茎粗大得需两个人才可环抱住,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棵树在夏天时长出通红的圆滚滚的荔枝了。兴许是年岁太大,这棵树在年轻时为人们奉献得太多,如今它的养分只够供养斜伸在四面八方的枝条和满树的叶子了。
荔枝树能活得很久。在另一条村子里,就有一棵荔枝树。它已经活了1520年。因为过于珍贵,邓家村的人们将它保护得很好,如今这棵老树依旧开花结果,且果实的价格还不低。可有些树就没那么幸运,活得太久就被人们遗忘了,在荒山里慢慢等待死亡。枯老的枝杈掉落,如果刚好有砍柴人路过,就会被他们捡回家当成柴火。可捡柴的那一辈人已经老了,枯木只能留在地上任由虫子和泥土腐蚀。好在这棵树并不孤单,除了我们,时常还会有老人在这棵树下乘凉,下象棋。我们爬上树,它有一根横亘在一条小沟渠上的粗大树干,直直伸出去,又在中间分开两杈。我们就这样坐在上面,晃动着垂下来的两条腿,畅谈着未来。我们在这棵树上做了很多约定,它是约定的见证者。其实这条村子里的很多地方都是我们约定的见证者。这棵树再走过去两百米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河,它弯弯曲曲流经农田,哺育每一寸土地,又在一座几年前修建的桥下穿过,我们就是在桥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天。
如今很多事物已不在,唯有那棵荔枝树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它一直在那里,且永远在那里,看着一个又一个老人缓步踱来,又在某天永远地告别,看着一群小孩慢慢长大,又远走他乡,守护着他们年少时真挚的约定。生命便是如此,漫长地让人背负许多记忆。记忆就在地里生根发芽,根茎越扎越深,越长越远,织成一张复杂的网。我看见过很多树,在春天里疯狂地冒出新芽。抬头望时,满树的叶子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风一吹,绿色的波浪起起伏伏,根茎上也爬满新生的藤蔓,整棵树看上去是那么鲜活,可也有一些树,却没能在春天里醒过来。
又一个春天,白桐花开,清明到来。雨开始纷纷落,风阵阵抚过,种瓜种豆,田野里新插的稻苗不稳地摇头。这时候,绿色的山上,有一群小点在移动,那是人们在祭祖。草已高高地没过膝盖,只能趟着过去,去年修整的坟头又长满了新的草,旁边又多了几座隆起的土堆。可死去的人并没有完全死去,而是活在了亲人的心上。
说起来,我曾多次为一些可怜的生命感到悲伤,尤其是有着一双透明,且翅膀纹理漂亮的蜻蜓。每当它们不断在低空盘旋,大人就会说,天准备落雨了。可这些美丽的昆虫总是被蜘蛛编织的黏腻大网困住,如果是刚遇难不久就将它们救出来,不一会就能看到它们重新扇动翅膀获得自由,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奄奄一息时它们才得以获救。那时,它们的翅膀已经被网丝摧残折断,和身体分离,碎成几片黏在网上。我大多数见到的蜻蜓都很安静,它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蜻蜓死了”,是的,无论我怎么触碰它的翅膀,翻转它的身体,蜻蜓还是死了。这时我就会拿一张纸巾将它铺在里面,找一个长有花或者草的地方,用木棍挖一个小坑,将它埋葬进去,再将土地铺平,放上几朵野花。有时候我还会特意跑去后山,将它埋在一个地方。那里是一个小坡,可以挡住一个蹲下来的人,也可以为它们挡住风雨。许许多多的蜻蜓就被我埋在这里。许许多多的花长满这里。许许多多的人守在这里。直到高中,有次和朋友去埋葬一只不小心撞到玻璃惨叫一声流血而死的小鸟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家也曾和我一样埋葬过许许多多可怜的动物。
如今长大后,蜻蜓好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不仅是蜻蜓,还有很多花、很多草也都消失了。它们不会在我的春天里再次出现,越来越多陌生的花和陌生的人走进我的生活。那些童年的往事也长成了一棵大树,有些东西深深地扎根,有些回忆变成叶子随风飘扬,永远不会消失的是一个又一个到来的春天。而我相信那些遗忘的往事会随着某个春天突然冒出芽。
(作者系文学与传媒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