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少女最近心中越来越觉得慌乱。
刚刚隔壁村子里来人，带了一群陌生人来湖边观望，其中有个人贼眉鼠眼的，看得她一身不舒服。
奶奶下山的次数愈发多起来，每次回来都会比前一次更加憔悴。从前奶奶下山的原因无外乎是村里人想要祭拜神树，向神明诉说自己的愿望，于是特地请奶奶下去指点。可往年基本上都是逢年过节奶奶才会下山，这几次他们如此频繁地请奶奶下去，不像是要祭拜的意思。
这天少女正在屋子里练字，只听外面一阵熙攘，少女推开门，一群陌生的面孔立刻围了上来，奶奶被他们夹在中间，那群人推搡着，还扬言再不让开，就拿命给神树陪葬。
“你们知道当家的找棵树找多久了吗？还不快让开！耽误了好时辰你们赔得起吗？”
“别跟她们废话！砍树要紧！”
少女冲上去把奶奶护在身后，同时大喊：“你们疯了吗？砍神树是会遭到报应的！”
只见打头的那个家仆抄起棍子，裹挟着风的凌厉，向少女抡过来。少女本能地抬起手去挡，一闷棍正劈在手肘上，胳膊立马青紫一片，剧痛使她几乎站立不住，她忍着疼痛努力推开人群，奶奶在身后拽着她想要挡在她的前面，却没有注意到身后埋伏的另外一群人。两人被强行拉开，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加之拐杖早在一片混乱中断成了两截，她被人推开后，一个趔趄摔进草丛中，后脑勺磕到了石块，血流了出来。
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人制服的少女跪着目睹了这一切。她大口喘息着，身躯颤抖，带着血渍的嘴角微微抽动，眼晴干涩疼痛。那群人刚想拖着她走，却被一阵猛然刮起的狂风掀倒在地。
一瞬间狂风大作，甚至连湖水都被风带着鼓荡了起来，重重地拍打着岸边，沉闷的水声和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尖锐，仿佛是神的怒火在燃烧。神树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枝丫有力地摆动，显得如此从容不迫。
他们还想拖着少女走，可一个个都无法在猛烈的狂风中站稳脚跟，几乎寸步难行。少女猛地扭动手腕挣脱束缚，向奶奶跑去。没跑两步就被风掀翻在地，脸、胳膊、腿都被粗糙的沙地蹭破了，但她仍匍匐着向奶奶爬去。
把奶奶搂在怀里后，她才找回了片刻的安心，可扶着奶奶后脑勺的手分明感受到了一片湿热，鲜红的血迹沾在她的手掌上、胳膊上，连衣服上也都是奶奶的血。
“奶奶……奶奶……您撑住……”少女颤抖着呼唤近乎昏迷的奶奶，手搭在她虚弱的脉搏上，而奶奶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了她的领口，凑到她的耳边，两片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不要怕……”
“你要……保护好神树……不要让它受到伤害了……”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少女反应不过来，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奶奶……我去找人帮忙，您等我。”
“来不及，你快……神树下……”奶奶抓住少女的手，“不要去找村民……他们都忘恩负义……神树庇佑了村庄这么多年，几个臭钱就把他们的心买走了，他们会遭到报应的……”
那群叫嚷着砍树的人见真的要出人命了，也都不敢再上前，任凭狂风刮得迷了双眼。
少女照做了，她一瘸一拐地扶着奶奶上了小船，摇起桨，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已然消失不见。
神树再次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焰。
只是这次少女顾不得欣赏，她背着奶奶到了神树下，幽蓝的火光映衬着奶奶苍白的脸。
奶奶安详地躺在草丛中，头枕着神树粗壮的根，手掌盖在少女的手背上，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丫头，你不会是一个人的……等一等……会有的……”
渐渐地，奶奶的手停下了动作，胸口也不再起伏，彻底没了呼吸。
少女愣在原地，她来不及消化奶奶的最后一句话，只感觉被偌大的悲伤笼罩着，反而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她趴在奶奶的手边，独自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渐浓，连幽蓝的火光都熄灭了。她大声抽泣着、呜咽着、哀嚎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只是这次再也没有那双粗糙又厚实的手来安慰她了。
四
少女再次醒来时，是被雨水打醒的。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少女一摸身边的奶奶，却只摸到了一尊样貌与奶奶相似的石像。脸上的肿，胳膊上的青紫和疼痛都提醒着她昨晚奶奶的过世并不是一场梦。
她呆坐在石像旁，雨水将挂在树上的红色布条尽数打落，围绕着神树，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漂在水里，粘在水草间，像是飞溅的血液。少女简单为奶奶立起坟墓后，不舍地登上了小船。
连绵的雨水打在湖面上，溅起层层水雾，神树在雨中仍然挺拔，奶奶坟上方的枝丫来回晃动了几下，一只鸟儿飞了下来，耷拉着翅膀落在坟的旁边。少女看到了这一幕，心里一阵刺痛和悲伤。
奶奶去世后，雨越下越大，从一开始的细雨连绵到现在的大雨倾盆，雨点如子弹一样重重砸在地上，大雨的嘈杂声使少女越来越麻木。
这几天那群人一直没动手，是因为这大雨吗？
这样想着，她撑着伞走进雨中，湖水前所未有地涨了一人多的高度，就快要满溢出来了，湖水没过木栈道，水涨船高，小舟是系在栈道边上的，不然也不知会被狂风吹向何处了。少女冒着风雨撑船来到神树下，她艰难地爬上树远眺，在一片混沌的雨雾中，那原本生机四溢的村庄如今死气沉沉，人们都因为大雨洪涝而无法出门劳作。
而即使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仍然有不速之客——李当家带着自家那群仆人再一次来到湖边。
少女回过神，坐在神树的枝干上，居高临下，看着那群人一点点靠近这片湖泊。
那些人似乎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冒着狂风大雨一个接着一个下了湖，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一样想要靠近神树，而此时湖水像是被人晃动了一下，猛然间，浅浅的湖水暴涨起来，水很快就没过了他们的脖子。
刹那间，大雨倾盆一般倒了下来，少女被震天的雷声震麻了耳道，她以为自己的耳朵聋了。
“哗——”
几乎是同一时间，围在湖边的土块便全都被溢出的湖水冲毁了。那些家仆在惊慌失措之中被湖水淹没，他们挣扎着，却被湖中冲出来的石块砸了下去。
少女坐在树上，神奇的是狂风和骤雨没有掀起她的衣角，头顶上方的树叶在疯狂舞动，她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她目睹了这一切，那些要砍树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淹死。
湖水的决堤引发了山洪暴发，一瞬间天地混沌，东西颠倒，挂着乌云的天空也跟着变得浑浊不堪。崩塌的山洪席卷了整片山林，半山腰的村庄也没有幸免。
少女扶着树，手心传来一阵急促的心跳——少女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神树的。
虽然她离村庄很远，但是她仿佛能够听到村民们的惨叫。
少女费力地喘息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胸口喘不过气，眼泪也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如湖水般决堤，涌出眼眶。她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在为谁哭泣。
她靠着神树，抚摸着粗糙的树皮，雨水砸在她的脸上，有些疼，眼睛也不敢再往远处眺望。此时，神树的枝丫上再次窜出幽蓝的火光，在风雨中摇曳。
少女盯着那团蓝色的火焰，眼神却十分悲伤。
接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终于停了。
阳光透过神树的枝丫照在少女的脸上，她睁开眼，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连夏虫的声音都听不见。她发现自己泡在湖心岛的湿地里睡了一整夜，湖水淹没了她的身躯，神奇的是，她并没有因为整夜泡在湖水里而失温。抬起胳膊，水珠滴在脸上，那片青紫色的瘀痕已神奇般地褪去，脸颊也不再肿胀。
少女从水中坐了起来，发梢往下滴着水，她爬上树，看到远处的村庄一片狼藉，早已成了废墟，许多树木连根拔起，植被、巨石被洪水卷成一堆，整片土地像是被掀翻倒转过来一样，露出贫瘠的红土。
光秃秃一片。
少女撑着小船回到岸边，湖水仍旧清澈见底，湖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她回头看向神树，神树依旧挺拔高大，有种浑然天成的庄严感，在阳光的照耀下叶子更显得动人心魄，枝丫轻轻抖动，生机盎然。
突然，树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
少女一个激灵，来不及换衣服，本能驱使着她摇桨回到神树身边。
她扶着粗壮的树干，探出头一看——是一个躺在树根边只露出一张小圆脸的婴儿，满脸的泥土混合着眼泪，正在哇哇大哭，活像刚从泥地里长出来的一般。
“哇——呜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