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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坊学院 - 《潍坊学院报》

看老的雨雪和希楞柱里的风声

作者:牛钟顺    
2024-06-21     浏览(564)     (99)

这篇文章描述了作者对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阅读感受,作者认为这部作品是一首交响乐,分为四个乐章,表达了对现代文明和人类文明的思考。作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了作者的文学语言能力,并表达了对作者的敬佩和感激之情。

  是有多久没有完整地读完一本纸质小说了?感谢友人给我从京城捎来了迟子建签名本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当读到《半个月亮》的时候,我知道已经是尾声了。当读到跋——《从山峦到海洋》的时候,我知道那颗饱满的种子是如何悄然又明亮地滋生,又是如何找到适宜的温床而发芽成长的了。
  我的友人是一位极具文学情怀的人。十几年前他实现了夙愿进了京城以文学为业,与文学界专业作家迟子建及其同道们成为了一起前行的好友,所以我也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拥有了弥足珍贵的签名本。
  许我再添三杯——
  一杯谢过子夜,
  一杯饮过拂晓,
  一杯,我们共同醉在
  群星安睡的北方。    
  那一天,微醺之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席间响起。他说,这首诗,符不符合我们今天?他说,文学是我毕生的追求和梦想,文学就在山的那一边。请相信,在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之后,在一次次地战胜失望之后,你终会攀上这样一座山顶,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他说,什么是文学?文学就是回家。在这世上,幸亏还有文学。
  是啊,在这世上幸亏还有文学。我知道在塞纳河左岸,知道在左岸咖啡馆里,有几位大咖曾一小口一小口呡着咖啡在那儿编故事。我也曾坐在这咖啡馆里,与出访团队同行者一起,接受巴黎某高校校长的公务宴请:每人一盏刚刚盖过底儿的红酒,两碟小菜其中一份是鹅肝。坐在这儿,我仿佛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文学的味道,仿佛嗅到了雨果和大小仲马的某些气息。为此,我利用休息时间,在翻译的陪同下,专门去寻访了文豪雨果的故居,在先生的故居里流连忘返。
  我知道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有一个鄂温克女人,一个自始至终都不愿意透露自己姓名的老妪,她是他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她是达玛拉和林克的女儿,她在给我们讲着故事,讲着“希楞柱”里断断续续又绵延不绝的风声。她让我记住了那些为爱受苦的人,还有尼都萨满的神力;那些驯鹿和永远走不出的山林;那些奇幻梦幻魔幻一一救助别人就失却了自己孩子却依然故我的男女萨满;记住了同时流淌着青蓝色和乳黄色的金河与岁月之河;记住了那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被世人称为“鄂温克小道”的、由他们的脚和驯鹿那梅花般的足迹踏出的一条条小路。
  这位老妪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她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她,她也把雨雪看老了。在她把雨雪看老了的日子里,她看到了如天上星星一般多的幸与不幸。她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她说她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她先后有过两个深爱着她的男人,这是她身边那许多不幸中的最大的幸运啊。
  当她遇到第一个男人拉吉达的时候,她正迷失在山林里。一只熊要袭击她,是姑姑依芙琳那句“熊不伤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的话救了她。从此她再也不让身边的猎手们去猎取熊的同类。当她从“靠老宝”里软绵绵地扑入拉吉达怀抱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为了防止熊的伤害是光着身子的。那是个落日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她不知她会失去拉吉达,可她真的失去了。拉吉达为了族人而永远地不能再回来了。后来她又遇到了她的第二个男人瓦罗加。这个男人也是深爱着她的。当她因去画岩画而在月亮升起后才回到营地时,瓦罗加就站在夜晚能看到星星的希楞柱外耐心地等着她。于是她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忽然就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就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因为岩石上的图景和现实的图景都令她感动。瓦罗加就将她拥在怀里,给她低吟一支自己编的歌谣:
  清晨的露水湿眼睛,
  正午的阳光晒脊梁,
  黄昏的鹿铃最清凉,
  夜晚的小鸟要归林。
  这支歌带给人的是温暖,与萨满妮浩的神歌不同。神歌带给人的是沉思和祈愿:
  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啊,
  你不要惧怕黑夜,
  这里有一团火光,
  为你的行程照亮。
  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啊,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亲人,
  那里有星星、银河、云朵和月亮,
  为你的到来而歌唱。    
  她说她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带到了她的身边;而她和瓦罗加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她所在的营地的人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当瓦罗加请来了电影队又护送他们返回时,路上为了保护他人而葬身熊口。黑熊是她幸福的源头,也是她幸福的终点。她说她就像一棵经历了风雨却仍然没有倒下的老树,而她膝下的儿孙们,就是树上的那些枝丫。不管她这棵老树多么老了,那些枝丫却依然茂盛。
  而希楞柱里的风声是为制造新生命而存在的,当然也为了爱和愉悦以及惩罚而循环往复。他的父亲林克深爱着她的母亲达玛拉,林克的哥哥也同样痴迷于她。当林克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林被雷电带走后,他的哥哥尼都萨满的眼睛里开始露出了光芒。每当营地搬迁的时候,尼都萨满总是喜欢跟在达玛拉后面。她的背影对他来说也许就是太阳和月亮。他用精心挑选的山鸡羽毛,耗时数月为她精心制作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裙子,她的眼睛里也逐渐地有了光彩。可是族规——弟弟去世后,大伯哥是不能迎娶弟媳为妻的,终使他们像熬尽了灯油一般暗淡下去。
  额尔古纳河右岸——它的左岸几百年前被接壤的那个民族,如黑熊掠走她的瓦罗加一样掠去了——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他们在这儿休养生息,繁衍子孙,独享着这块净土赐予他们的一切。如今,因为所谓现代文明的介入,他们要失去这片土地了,失去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生活方式了,要搬去山林以外用钢筋水泥夜晚从顶棚看不见星星的、早已给建好的房屋里去住了。最后的坚守着,就是这位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还有她的孙子安草儿陪着她。他们老娘俩还在这儿按部就班着以往的节奏,一如吟唱着哀歌、挽歌和悲壮的歌一般。因为他们也已明了,离开这儿只是早天晚天的事儿了。
  两条河——塞纳河和额尔古纳河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又分别是两条河的左岸和右岸。可在我的心里,就觉得它们是有关联而珠胎暗结又珠联璧合的。我也想学着她采访过的鄂温克老人的口吻说:建建是个好人。因为她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她一定读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和小仲马的《茶花女》。在左岸和右岸上,俱横亘着一条文学的道路,俱闪耀着观照它们和他们的文学之光。如此两条河之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其实令我心仪的不只是其得到的茅奖与建国70年70部最有影响的小说的殊荣,这些都是其应该得到的。我最为心仪的是其像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一样,不疾不徐、平拙中见神奇的文学语言能力。为此,如果说这部长篇是一首交响乐而又分为四个乐章的话,那么第一乐章的《清晨》是单纯清新、悠扬浪漫的;第二乐章的《正午》是沉静舒缓、端庄雄浑的;第三乐章的《黄昏》,则是急风暴雨式的,斑驳杂响,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代,掺杂了一缕缕不合谐音;而到了第四乐章的《尾声》,它似乎又回到了初始的合谐与安恬,应该是一首满怀憧憬的小夜曲,或者是弥散着钟声的安魂曲了。
  我想她在《跋》里写下的这一段话,可以作为解读这部长篇的钥匙——
  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曾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他们,成了现代世界的“边缘人”,成了要接受救剂和灵魂拯救的一群!我深深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孤独!当我在达尔文的街头俯下身来观看土著人在画布上描画他们崇拜的鱼、蛇、蜥蜴和大河的时候,看着那已失去灵动感的画笔蘸着油彩熟练却是空洞地游走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一团猩红滴血的落日,正沉沦在苍茫而繁华的海面上!我们总是在撕裂一个鲜活生命的同时,又扮出慈善家的样子,哀其不幸!我们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为着衣食而表演和展览曾被我们戕害的艺术;我们剖开了他们的心,却还要说这心不够温暖,满是糟粕。这股弥满全球的文明的冷漠,难道不是人世间最深重的凄风苦雨吗?
  作为驻校作家,当她受王蒙先生邀请,在中国海洋大学修完这部长篇的第二稿后,她从校门出来,沿着岛城的海边走了许久许久。直到华灯初上,她才搭乘一辆出租车用半小时车程回到学校。是啊,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文学观照的路,给我捎来这本书的友人和该书的作者,正勤奋不辍地跋涉在这条路上。于此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时而彳亍时而疾行、正值不惑之年温润而又年轻的俊俏面庞和娇柔身影。在海风鼓荡里,她不只让我,更是让许许多多的人记住了这部长篇,记住了《额尔古纳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