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还是走了，遵照他的遗嘱一切从简，他说没有什么值得大办的，死去的人总要为活着的人让路，太麻烦不好。我知道他是怕累到我，有他在一切事情都不需要我操心，我只需要点头同意就好。我把K的骨灰从萍乡运回我们家，共同的家，他在这世间只有我一个家人。我开辟了一处僻静的空间，安置K，他喜欢安静。
可我不喜欢，家里太安静了，不像一个家，我失去了以往那种自在感，做什么事都感觉K在看着我，虽然我并没有把他的遗照挂在墙上。我尝试忽略那处空间，可屋子里的一切都在提醒我，K不会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我站在阳台，看着楼下散步的众人，时有一对情侣、夫妻闯入视线，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那时我的泪总会控制不住流下来。K和我本来也是这样，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到楼下散步，说今天发生的事，从公司事务说到国际大事，最后吐槽网络流行梗。可是，走着走着K就不见了，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
房子是K选的，他说采光好，拉开窗帘光线涌进来，感觉就像看到生命涌进来一样。可为什么在这里他没有比其他人活得滋润？为什么在阳光里他会生如此重的病？现在的我厌恶一切光线，白天我会把窗帘拉上，晚上我时常会莫名其妙把灯关了，靠着墙壁让黑暗抱住瑟缩的自己。有时我会哭，有时我会骂K，骂着骂着我又哭了，醒来躺在地板上，再也没有人会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被子。
又一次在地板睡着，醒来时昏昏沉沉，一摸，额头格外的烫。我起来，走到柜子前，打开，我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柜子里每一种药都有K贴的便签，用他特有的飘逸字迹写着作用、服用方法、保质期，还画了幼稚的画。说真的，K的画画技术就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却总爱在我面前显摆，还特意买了一块画板挂在客厅，说要让我时时刻刻可以欣赏到他的大作，或许那时候我应该多夸夸他的，说不定心情好就不会生病了。恐怕他也想不到，当初留给我的关心提醒，现在却变成了搅动我悲伤的一把利刃。
吃完药，我突然意识到，药会有吃完的一天，保质期也会有过期的一天，那是不是意味着，K给我留下的痕迹正在不断消失。我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可我心里是不愿意这样的。我想给房子里的每一件事物拍一张照，照片是静止、凝固的，不会因为时间褪色，也不会因为我的不小心而损坏。
我找出相机，先用手机给相机拍了一张照，相机是K送我的。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拍照，喊着要山海要自由，可还没有三个月我就腻了，只想宅在家里哪也不去，而K明知道我是那种“三分钟热度”的人，却依然愿意为了我的“三分钟热度”支持我。和K去武功山时我带相机去了，却没有机会拿出来，也没有和K留下任何合影，生病后K就不喜欢拍照，尤其是和我，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K出去，那我一定会坚持和K合影，K向来不擅长拒绝我。
房间里K置办的东西很多很多，可以说每一样都是K置办的，在相机的闪光中，我看见了K，他和我欣喜地诉说为什么买它，询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都是同意，K又怎么会不了解我的喜好。大学恋爱时，他就有一本专门的小本子记录我的喜好。有一次我无意中翻到，调侃他，他还和我急红了脸，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K的可爱，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大男孩。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就算是在医院知道他的病治不好了，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过来抱住并安慰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我。K在我面前展露的形象一直都是自信的、可靠的，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摆不平的。
我拍得很慢很认真，像曾经参观画展的K，每一幅画K都会驻足欣赏，许久后神情庄重地举起相机，寻找角度、调整参数，拍下照片。我不理解K为何那么认真，我看过K拍的照片，明明大学学过摄影也拿过奖的K，却把好好的画拍得光怪陆离，光线角度都不对，有一张甚至还模糊得看不清，我问K，K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端着相机拍照的我，终于懂K在拍什么了，他拍的从来不是画，而是画后他读懂的东西。每到一样熟悉的物品前我都会看见K的影子，看到K怎么使用它，怎么和我打趣，我试图像K那样把记忆也拍进去。可无论我怎么找角度、怎么调整参数，就是不能把K完整地拍下来，影子越来越清晰，痛感也是，压得我快要无法呼吸。我瘫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墙，旁边沙发座位上有一个浅窝，那是K坐出的痕迹，我挪过去，我坐在K曾经坐的位置，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视线有一点偏移，我举起相机下意识地拍了一张照。
今夜下雨了，我坐在窗台听雨落下划过空气的尖锐，听雨奋不顾身撞向玻璃的清脆，电话响起，是陌生号码，接通。
“是C小姐吗？我是XX电台，我这边有一段K先生三个月前留给您的录音，现在为您播放。”
“嗨！阿C，猜猜我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我猜，你肯定猜不出来，但是我猜你肯定在哭，说实话这开头怪尴尬的。这个时候我肯定带你爬过武功山了，不过我肯定没有上到山顶，我的身体状况我了解，但是你一定会爬上山顶的。我想说的是……”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我的泪水如窗外的雨般宣泄而出，我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似乎这样就不会影响电话那头那个故作轻松的人，“未来还很长，你要像那天爬上山顶那样，就算没有我也要一直走下去，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这一生我真的很满足了，要说遗憾的事情，可能就是没有和你去长白山看雪，你可以满足我的遗憾去一趟长白山吗？机票我应该已经订好了，行程我也安排好了，去吧，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这次算我求你，走出去看看世界吧，世界真的很美。”
“播放结束，需要录音原件请关注公众号……”
我做了一个梦，我坠入深海，却有一双温热的手抱着我，不断往上游。醒来时，我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发烧好了。
我决定去长白山一趟，看看他一直和我说的“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作者系文学与传媒学院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