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母亲这一生是否是不幸的。自我有记忆开始,她便就是一副纯朴踏实的农民形象,脸庞上的小麦黄和指缝间的干涸老茧是她常年和生活打交道所留下来的痕迹。我从不奢望像别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一样,和她讲论席慕蓉等文学理想,因为我知道,她不懂。她粗陋封建,又没见过世面,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妇女罢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延续到我17岁那年,在一本泛黄又老土的日记本里面,寻到了推翻它的答案。
母亲17岁的时候,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女。那一年,她本有一次逃离乡下,进城改变命运的机会。可90年代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外公把唯一的读书机会从母亲身上剥夺,让给了舅舅。本以为得到了读书机会的舅舅会奋发图强,却不承想他青年时期嗜赌成性,辜负了外公的期望。就这样,她唯一的翻身机会也没了。
20岁的时候,母亲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听“下海”回来的人给她讲外面城市的景貌,听他们险怪陆离的“下海”经历。只言片语的描绘中,母亲仿佛看到了高高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大海,以及衣着时尚的都市丽人……这些美妙的场景再次勾起了她的翻身欲望,于是她向外公提出“我要进城打工”。“女孩子家家的打什么工!那些女人在外面干的都是些不正经的生意。你好好在家帮我干活,过个几年找个好人家嫁了就不错了。”
在外公的强烈施压下,母亲终是没能如愿的外出打工,她只能再次被迫待在那片小小的天地里,放牛、割草、喂猪……她不止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过大山外面的样子,那到底是一片怎样的天地?
就这样,她在一年又一年的幻想中熬到了26岁。那一年,她带着外公为她亲手打制的红木家具,嫁给了仅仅认识一个月的父亲,甚至连个婚纱照也没有。她不知道,原来在那个时候,城市里面早就开始自由恋爱了。
但她这一次似乎又是幸运的,婚后的父亲与她相敬如宾,带她去了大理务工——就在玉龙雪山下,那个千年来风花雪月不减的地方。在那里,母亲傻傻的把厨房里的油烟机认成了电风扇,她不知道原来做饭是可以不用烧火的,她穿着不合身的运动裤搭配过时的短袖T恤,她的没见过世面一度为她招惹了不少周围的嘲笑。
但她依旧开心地享受着当下的生活,起码和过去相比,已经有了一点改变。直到有一天,她见到了一个女人,美妙的梦再次被扑灭。那个穿着时尚的女人,比母亲漂亮太多,她是父亲结婚前的女友。
原来当时父亲被一个电话命令回家,在爷爷的威严下娶了我的母亲,又不得不遵从爷爷的想法带着我的母亲外出务工,原本的恋情也就无疾而终了。可是那个阿姨痴心一片,总想着父亲可以为了她离婚。
虽然父亲没有离婚,还是选择了家庭,但母亲多多少少有些介怀,可彼此又还是得相安无事地把日子过下去。
父亲年轻时是个多情的人,母亲似乎已经习惯甚至接受这个事实了。日记中,母亲说她已经能够无感地独自坐在楼下,默默忍受楼上的父亲搂着另一个女人入怀。
那个时候,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我不知道她是否是为了我在忍受,还是她已经在那个狭小的天地里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退让换取了二十多年的相敬如宾。相比那些因为相爱而结婚,最后却又因不爱而离婚的人,我竟一时之间不知道她到底是幸运的,又还是不幸运的。
后来,她带着幼小的我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地方。父亲常年在外务工,她便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至今我都记得,最困难的时候,她上街卖过鸡蛋,卖过自家种的菜,每日的生活就是洗衣、做饭和带我。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妇女。即便这样,她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她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好几年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几十块钱的地摊衣服,却年年给我买不同款式的品牌新衣。她把我养育成了她曾经最向往的样子,可我却曾在叛逆期嘲笑她的无知与愚昧。我嫌弃过她买东西斤斤计较的样子,讨厌她穿衣搭配落后的品味,厌恶她没有见过世面的神态,甚至在吵架后烧掉了她最爱的裙子……这一刻,全都在那本泛黄日记的字里行间,皆数化为心疼。
合上日记,仿佛合上了她那段清浅时光,她这一生的确是不幸的,她只能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妇女了。可她又是幸运的,时光清浅处,她早已是一名孝顺的女儿、贤良的妻子、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