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争吵如狂风骤袭,我照例从鞋架的缝隙中掏出钥匙打开门。
两人并没有因为第三人的出现中止战争,大有一副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我只觉颅内嗡嗡作响,双耳不堪其扰,索性绕过客厅径直逃进次卧。
这场战役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母亲总在换着花样重复同一个观点,掺杂着牢骚,看似积怨颇深。父亲向来寡言,前期总以沉默回击,爆发后则以匮乏的言语系统对峙,辩词大多以“我为这个家……”开头,辩到兴头上手边的花瓶或碗筷也难逃一劫。
“小阳你来评评理,这女人一天到晚无理取闹!”“你好意思说?自己问问小阳,哪一次不是你自找的?!就上次,在王姐家……”“不都是你逼出来的?我为了你们俩……”
我再次莫名卷入纷争,又很快被抛诸脑后。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不是在和我说话,无论我说什么、说几次都只有我自己能听到。他们只是想发泄,把心底咀嚼过无数次的话喊出来,哪怕只是喊给自己听。
我没理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提起行李箱往外走。
路过厨房时我忍不住瞥了眼角落,那里似乎还蜷缩着一个泪流满面的男孩,央求他们停止争吵。
“离婚!”
顷刻间,气氛凝结,沉寂笼罩,可我分明听见了响亮的哨声——是中场休息的指令。
母亲带着哭腔吼道:“林成斌你听好了,不是非你不可,想离婚说一声就满足你!”转而重重关上卧室房间。
至此,闹剧暂且落下帷幕。当然,下一场战争不会太遥远。
我看向父亲,他眉头紧锁,满脸通红,倚靠着沙发点上烟。
“爸,我走了。过年回来看你们。”
他抬眼与我对视,那双眼睛写满混沌与疲惫,是被时光击溃的证据。
“这是你,这是你的生活。”有一道声音响起,像在自
言自语。
“滴滴——滴滴——”
闹铃唤醒梦魇,我竭力撑起僵硬的身体,品味着被打回现实的迷离感。
“……近期将出现第二轮寒潮,温度将持续降低,预计明后天有雨雪天气,外出时请注意防寒保暖……”屏幕中的年轻女孩播报道。
她眉眼浅弯,似乎少了这僵硬笑容的烘托,疲惫和悲哀就会倾泻而出。
“嗯。”我如常答道。
我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迎来了几道视线。
疑惑之时,一位老前辈走来搭肩说:“小林,昨天交的策划账目表对不上,经理让你去一趟。”
昨天我并没有交账目表,因此我更加确定他所说的是一名后辈从我这对接走的项目。而问题在于,账目表压根没有发给我核对,而是直接出现在经理手中。
我自知责任重大,决定带着后辈一起领罚。前辈适时拉住我,轻声道:“这个新来的小陈,是上层介绍的。”
“好。”我心下了然,不再看那个工位上迅速低下头的身影,走向经理办公室。
“都干了几年了还犯这种低级错误!公司白养你了……”经理大拍桌子唾沫横飞,我保持着半鞠躬的姿势紧盯着地面,在空隙中穿插几句道歉。
末了,经理不忘轻描淡写地否掉了几加急改完的十多份方案:“还有啊,你那个策划案还得改,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写的什么玩意。实在不行,用第一套算了。”
“好。”
我坐回工位,撕下黏在电脑屏幕一角的写满日程的便利贴,揉作一团扔进垃圾篓。
“一大早被训话,小林你可真背啊。”来搭话的是另一位前辈。我认可他前辈身份的唯一原因是,他看经理脸色的能力常人确实难以匹敌。
他“啧啧啧”地放下一沓文件夹,甩手迈腿溜达去了茶水间,哼小曲前丢下一句:“年轻人还得多锻炼。”
夕阳悄声爬上办公桌,不知是谁的闹钟响了,众人心领神会,到下班时间了。然而大家也心知肚明,规章制度上的文字大多形同虚设,只要经理办公室没动静,没人敢动身。除非,那位“住”在茶水间的前辈吃饱喝足后钻进办公室,不一会两人就会互攀肩膀下班喝酒,众人才得以解脱。
正因如此,哪怕前辈放火烧了公司也会有人帮忙脱罪吧。
办公室的人陆续散去,一位刚入职的女同事略带局促地上前问我:“林前辈,晚上要不要来参加聚餐?”
我扯扯嘴角,说:“抱歉我就不去了,还有工作没做完。”
“这样啊……那下次再说吧。”
我颔首应下她的客套话,目送她回到同伴身边。
“说了没必要邀他,你非要讨没趣。”“但前辈上次帮过我……”“好啦别管他了,走吧走吧。”
夕阳明明很耀眼却没有温度啊。我凝视着窗外思忖了一会,将注意力放回如山的文件夹上。
云层下的最后一点余晖随风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人潮涌动的街道,各色霓虹如流水般此起彼伏。令人一瞬间产生置身海底的错觉,窒息感扑面而来。
拥挤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不停变换,行色匆匆的人们与我擦肩而过,牵起阵阵寒风。
我裹紧外套,凉意不依不饶地钻入衣领,惹起一顿战栗。
“阿阳?”
一个自时光深处穿越而来的称呼霎时间让我晃了神,踌躇良久后我转过身。
面前是高中时期的学长,此时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
他面露喜色,拍了拍我的手臂,打量一番道:“好巧啊,这么多年没见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一心只想逃回狭窄但安全的出租屋,笑着应和:“是啊,学长你也没变。”
“怎么没变,喏,我家小的都这么大了。他刚参加完生日会,估计玩累了,”他轻拍了一下怀中不安分的小男孩,兀自解释着,略微思索后接着说,“我记得你的生日也是这两天吧?”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吃惊,他是第一个提到我的生日的人。
他带着熟悉的憨态咧嘴一笑,说:“我记得是高二那年吧,教练带着整个田径队给你准备了生日惊喜,还把你吓得不轻。”
尘封的记忆略略浮现,我不自觉弯起嘴角:“还真有这么回事。”
“可惜毕业后你就没消息了,前几年田径队重聚发现根本联系不到你。我们还以为你会在赛场上很活跃呢,”他这点没有变,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滔滔不绝,“我记得你那年许的愿可是冲击全国大赛,结果……”
“我,毕业那年受伤了,跑不动了。”我淡淡出声打断他。
他的身形一怔,表情变得晦暗不明,唇齿张合一时不知难以开口。
良久,他硬憋出几句话:“……没事,现在过得好就行。有需要的话,随时找我。”随后把名片塞到我手里,仓皇离开。
学长的背影迅速被淹没。
我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眼前再次浮现一幅画面——16岁的少年在众人簇拥下斗志昂扬地喊出生日愿望,眸中满是对自由与未来的憧憬。
可惜,26岁的我并不比这个孩子自由。反而学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处世之道,染了一身曾颇为不屑的大人的恶习,未来藏匿于如漆黑夜中,触不可及。
“愿望”这个词,就像高考前被折成纸飞机的试卷,由我亲手扔向汹涌人海。
立于风尘道口的我,再难找到少年存在过的痕迹。我背叛了他,或者说我们都被背叛了。
手机的振动带我抽离布满灰尘的过往,是市场部负责人催进度的通知。
街道旁的精品店里突然响起圣诞颂歌,橱窗凝结起水雾,上面站着一个未完工的哭脸小人。
我竟为之哀婉。
蓦地,鼻尖传来一阵凉意。
“哇!下雪了!”小孩指着夜空发出惊呼,人潮似乎因此放缓了脚步,还有行人驻足仰首。
雪花循着风的轨迹踏上树枝,纷纷降落在行人的掌心与笑颜上。
我侧过头看向玻璃映出的画面——冰晶与灯光相撞迸发出柔光,如星辰般耀眼。
而我立在其中,如同被星海环抱。
“生日快乐。”
世界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