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这边不像江南,苏北水少而多平原,旱地种麦子,麦子熟了就磨面,磨了面就做面皮,卖面皮。
最普通的店面是那种街边小推车。小推车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聚就聚一窝。炒菜也跟商量好了似的,一炒“滋啦啦”一齐响,烟熏火燎的味儿搁老远都能呛你一鼻子。
卖面皮的那家就靠在挺偏的马路牙子上,安安静静,不声也不响。
那家是一对夫妇,女的爽朗,豪放,嗓门特亮。男的健壮,腼腆,做面皮是一等一的好手。揭笼布,数个两三片面皮往案板上一拍,拎了菜刀剁成条。就听得满耳朵“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又急又密。黄瓜嫩得滴水,按在擦板子上一擦就冒汁儿,不一会儿,两根黄瓜皆成了丝儿,和早被浸在水里的豆芽一起拌入盆里。撒一把五香花生,舀一勺秘制汤料从顶上一浇,香气扑鼻。白的、绿的、黄的一大碗。面皮象牙白,筋道滑溜,黄瓜清脆,豆芽爽口,面筋绵软多汁,汤汁的油水比例永远恰到好处,少了寡淡,多了腻人。
老板娘嗓子一亮:“面皮——”啥也甭说了,吃吧!苏北这边方言好玩儿,管吃饭叫“尅”,管打架也叫“尅”。念第二声,粗犷急促。吃饭比打架还凶猛,脸大一碗面皮,埋了头,稀里呼噜,一会儿就下肚儿了。阔气点儿的,烤一把烤串,开几罐啤酒,胡天胡地地闲聊。就菜?吃面皮哪要就菜,桌上的奇闻轶事五花八门,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八卦就够喝一壶的。
喝着喝着,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汪曾祺曾赞高邮的鸭蛋是巫山的云,苏北的面皮没那么有名气。它朴实,不起眼,便宜,但它接地气,接的是故乡的地。我离家那么多年,去了那么多地方,就是忘不了!
南京的面皮薄得近乎透明,也更宽大,筷子一夹就掉,油和盐也几乎没有。北方的面皮又太咸太辣,皮是很厚,但上面裹着一层红彤彤的辣油,根本下不去口。小时候最盼着长大,长大后去外面见世面。现在世面没见多少,倒是患上了一种名为“面皮”的思乡病。
再后来回家,卖面皮的摊位没有了,倒是新开了几家面皮专卖店。我欣然前往,却败兴而归。
面皮爽口,性凉而酸,所以这面皮一定要拌辣椒才吃得舒服,可惜我偏偏是个怪胎,次次叮嘱老板娘别放辣,日子长了,便以为面皮本就是不辣的。二来这店面过于干净整洁,空调安安静静吹着冷风,木桌子、木地板端庄古朴一尘不染,可能太过于精致了,不免让我觉得有些怪。
应该是在夏天的夜晚,窄小拥挤的巷子里人流如织,几个人围坐在桌子旁撸串、喝酒、嗦面皮,汗流浃背,朗声谈笑。我记得那家男人做面皮的空隙会冲女人憨憨一笑,女人嘴上不饶人,眼角眉梢却挂满了幸福。哪怕没有空调,哪怕热一点!
苏北面皮,炒的是烟火气,品的是人情味。它是市井里的一道小菜,它这样高高在上地被摆在盘子里,让我觉得有些陌生,还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