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了，又饥又渴，行走在密林里，二十年前造访过这片土地，此时对比彼时，已经是沧海桑田了。沿着从前的小道走，越走越是狭窄，熟悉又陌生，那些已有半人高的杂草在宣告着人烟的消失与这片土地的荒芜。腿灌铅了，前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我意识模糊，只知道生机就在水边，恍惚间回忆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造访此地的情景。
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大学生，为了野采和观测，我和同门在导师的带领下来到此地考察。我们驱车前往，天边的地平线上首先浮现的是几个黑点，逐渐接近的同时黑点也逐渐变大，最后连成一片山脉，高耸巍峨直插云霄，环绕山间的雾气时隐时现，那是山脉的呼吸。
到山脚了，狭窄蜿蜒的山路对这四轮的驾驶工具发出了警告。我们取下野采的必要设备，从山脚向山上进发。
山间不时升起袅袅的炊烟，和云雾混在了一起，缭绕着山，我呆呆地望着，一时分不出天上人间。后来的二十年我回忆这次经历时，总觉得在村民升起炊烟时，在我看见炊烟时，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已经以炊烟为媒介建立了。
沿着山路跋涉一段距离，炊烟升起的地方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家是世代的果农，交通不便造就了村子的封闭，但村子的封闭却没造就村民的排外，村民的好客与热情没有被静谧肃穆的大山被消磨。我们原计划在村旁搭起帐篷歇歇脚，顺便向村民打听有关当地的信息，但他们都招呼着我们到他们的家中去做客、留宿。盛情难却，我们答应了。
傍晚的余晖映衬着晚霞，雾气在午间散去了，不再与雾气混杂在一起的炊烟比我们在山脚下看到的更旺盛了，那磅礴的炊烟造就了这一方天地的云彩。这是存在于现实的世外桃源。
是夜，村子里张罗了晚宴迎客，偌大的村心，万人空巷，错落摆了几张圆桌，闪着油光的扣肉、氤氲着荔枝香气的烧鸡、略带浑浊的黄酒……烧猪头的表情很安详，令人想不到傍晚它被宰杀时的尖叫让群山都颤抖了。觥筹交错间谈笑风声，但实际上我们语言相通的程度比撒哈拉下雨的几率还低。古老的方言在此地代代相传，村民开口就是沧桑，科学证明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但在此刻，酒杯和欢笑就是语言。
笑语盈盈，操一口悠远古音，步步莲花，耳饰摇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她将午后被阳光透过林荫照射到的溪流戴在耳上。靠近时，又转换成了一口流利但带口音的普通话，我们仿佛在古墓里挖出了一具现代人。
“敬你们一杯。”她面带红晕，隐约有微醺之意。
我们四个大学生面面相觑，顿时呆若木鸡，少顷，推推搡搡还是把我这唯一的女生推了出来。在这热闹陌生的环境看到一位同龄人，我不禁心生起姊妹情来。
“你会说普通话！”我很惊愕。
“当然，我们又不是文盲！”她又惊讶又不解，仿佛我刚刚在问毕达哥拉斯一加一等于几。
以语言为媒介我们很快建立起友谊来，主人向旅客讲述家族与土地上的历史是每一部冒险物语的固定情节。从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到遍布古树的群山，从中心广场的喷泉到林荫奔流的溪流，从斑驳陆离的霓虹灯到斗转交晖的繁星……我们畅聊到树上的凝露滴下。
第二天启程时，几位村民来送了我们，导师尝试往他们手里塞下几张钞票，他们坚决不收，又给我们准备了干粮和水果，嘱托上山的险要。少女还是睡眼惺忪的，但也来了，她送了我们一路。
我看见山间错落种着果树，伫立着，像非洲沙漠的蚁穴，满树是累累硕果，夹杂着几颗千疮百孔的果子，鸟喙的痕迹历历可见。鸟鸣清澈，回荡于山间，仿佛山在和人对话。
“为什么不把果子都保护起来呢？”
“那鸟吃什么呢？先祖规训我们顺其自然。 ”
古老的生产方式，顺其自然的生产方式造就了满是硕果和几个坏果的果树，这是这片土地断臂的维纳斯。
分别时少女交给我们一个袋子，“这是去年的种子，对你们研究或许有用，村里商量着送给你们，对了，山间行路艰苦，你们饿了渴了，就摘了果吃吧”
谢过，作别。我们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二十年前通信尚不发达，何况这交通不便的小村子，后来我们书信往来了几次，每到收获的时节，村民会寄新鲜的果来。
考察结束后，我们将那袋种子寄给了省里的研究所。
此后的日子里，我时常怀念那夜，那启程时的晨曦、挺拔的果树和穿空的鸟鸣……
后来我们断了音讯。
我拼了最后一口气向水流处走去，穿过丛林，拨云见日，在林荫间潺潺的溪流，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一如二十年前的少女佩戴的耳饰。溪流旁边是那熟悉又陌生的果树，满树累累的硕果，夹杂着几颗千疮百孔的坏果，鸟喙的痕迹历历可见。坐在树下，咀嚼着这果，喝下清凉的溪水，在这个太阳高照的正午，我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晚上。
我们间通信的最后一封信里，她告诉我们，这片山被承包出去了，他们要搬走了，该往哪去，他们不知道……
二十年后我带着我的学生再次踏足此地。山间的雾气淡了，袅袅的炊烟变成了工厂的黑烟，果树被整整齐齐种植在山间，果子都被套了袋子保护了起来。
炊烟消失了，媒介消失了，我们的联系断了。
现在我倚靠的这棵果树，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是人刻意种在此地的，它一定是在众树的排挤下坚强生长起来的。
当天空传来一声飘渺的鸟鸣时，我才意识到，二十年前那果树的硕果，被鸟儿吃下后，种子以鸟儿为媒介，传播到了这山林里。
清风拂过，恍惚间又闻到人烟。树叶沙响，一颗的千疮百孔的果子掉落，看着那醒目的鸟喙的痕迹，我明白了，我和他们的媒介一直都在，无论天涯海角，我们的联系都不会断了。
（作者系文学院暨新闻与传播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