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了,老得就像院子门口那棵老枇杷树,为了繁育后代和果实,枝叶分出的新芽把它拽得挺直不起腰,树干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沟壑。奶奶老了,老得只剩下平静的期盼、不合时宜的想念和无尽的等待。
记忆的树在风中摇了又摇,树上的枯叶不尽随风飘散,只剩树梢末端还留有几片。低凸的小山丘上,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丫,手里捧着一簇初秋半枯的枫叶在山的脊梁上奔跑欢跳,“奶奶!你看!是花蝴蝶!”不远处,一块四四方方的田地里,一位六十多岁,身体有些臃肿的女人,一把将刚刚拾好的秸秆扛在肩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到鼻尖,滴落在黄色的沙土地里,她顾不得,抬头冲小孩儿笑“灵灵乖啊,别乱跑,马上就回家给你做鱼吃……”模糊的记忆里,奶奶一直在不停地忙着,她好像有干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气,是个干活利索、力大如牛,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农村妇女。村里人人都夸她能干,连男同志看了也说“比不得”,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代,奶奶一个人就撑起了我童年的整片天空。
记忆中的枯叶不知飘了几时,我离开村庄,被妈妈接去县城上初中,奶奶因为舍不得大半辈子的庄稼,留在了那里。童年的风筝不知何时断了线,恰如我的记忆戛然而止。只记得最后的片段,是我坐上离家的乡村客运汽车,车窗外的人泪眼婆娑,情绪交杂,不舍与期盼,担忧与欣慰。十月的风很冷,路两旁的树也被吹得一阵抖动,我让她快回去,她怔怔地站在车子驶离的地方,寸步未移,尽管我多次地催促,尽管风带着她单薄的衣衫急急地往回走。我不知道奶奶在那儿站了多久,我回头没办法再看到她,或许是当车子在山路上逐渐模糊成一个小黑点,或许是我离开后很久很久……岁月催促,学业繁忙,我陪伴奶奶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回去见她一面,她都会高兴好久。时间的无情只在一瞬间就可以体会,当她行动开始迟缓,当她需要吃各种药丸,当她圆润的脸慢慢凹陷,脸上纵横四起,当她手上的茧开始堆积,手心的纹路蚀刻上岁月的杂乱,当她开始期待你能多回去看看,当她逐渐害怕她的期待会给你带来打扰。她老了,老得像院子门口那棵老枇杷树,不舍得被人砍掉也不想被人遗忘,安静地伫立在那儿,满怀期盼地等待曾经的孩童再次攀爬上她的树干,尽管她已无法承受。
当我再次回到那里,回到奶奶一辈子也不愿意离开的村庄,那已经是我考上大学之后,我成了家里第一个大学生。收到录取通知后,我立刻给奶奶打去了电话,她笑得可开心了,声音像她年轻的时候那样爽朗。从那时起,奶奶总是坐在院子门口张望,倚着一把老藤椅,望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丘,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树林,等待的姿势换了又换,从未想过离开。终于盼来了载着我的乡村客车,慢慢地、踉跄地快走过来牵我的手,手上的老茧硌得我生疼,我心里也一阵心酸。她为我骄傲,逢人便说,家里这个孩子读书努力,给家里争了光。
奶奶老了,如院子门口的那棵已无法结出果实的老枇杷树,风霜在她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腿脚不利索的她,如今只能安静地待在小院子里。看着那棵枇杷树,看着她,发新芽,看着她,结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