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望向四周,黑暗的触手攀爬我的全身,车厢在不规则地抖动,窗外依旧是单调的景致,我不清楚目前所处的具体位置,但我知道,这条长长的钢铁巨兽正在由南向北迅猛驰骋。于我而言,这是回家的方向,对于巨兽呢? 它把我吞入腹中,不知疲倦地日夜跋涉,它又在寻找什么呢?
我闭上眼, 听了一首歌, 困意在黑暗里舞蹈,我下意识地提醒自己还不能睡,车厢间隙的光一直亮着,我希望它完全熄灭,让我彻底和黑暗独处。 可它一直叫嚷,说它也很孤独,说它也很想成为天上那个巨大的灯泡,我暗自发笑,笑它荒谬。
戴上耳机,播放令人安心的音乐,安然的旋律与阵阵困倦暂时打成平手。 眼睛如同夜一般的色彩,我想闭上眼睛去看看脑海中喷薄的景象。 但这次旅行动作要快,我的意识就像漏水的小舟,当河水浸没我,便是我融化进梦境的时候。
呼——深呼吸,闭眼!是黄昏,又是黄昏,我看见庞大的云山化作少年的面孔,少年闭着眼睛,是我很喜欢的电影里的少年模样,尖尖的发型、瘦削的脸颊,还有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欢欣的表情。 整个云山呈现出令人舒适的色彩,浅浅的橙红,与下午五时五十八分的落日照在雪山上的色彩类似。
我低头发现自己站在冰川之上, 我现在是在极圈以内吗? 看到虎鲸巨大的白色眼斑在海面由远及近,我该恐惧吧? 我该感觉寒冷吧? 我想看看自己的双手, 但低头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成了冰川的一部分! 冰川不悲不喜,我心里只剩下浅浅的橙红,令人舒适的诡异黄昏。
小舟行驶渐缓, 我方才转醒, 意识重新恢复, 小舟已经灌了一半的水。 我从水里捞出了桨,划了起来,可是大脑渲染场景的能力有限,在小舟的这个图层里我并没有加载小舟以外的风景,只是一片无垠的海,一扁小小的舟和小小的我。 虽然不知道去哪,但我冥冥中感觉此刻的方向并不重要。 这片无垠的海,叫莫比乌斯,它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等待。
“记得动作要快! ”我心中反复默念,隐约之间感觉什么在轻微晃动,是一片广袤的沙漠、一条石砖路贯穿前后,两端望不到边,像是这个世界的分界线,而我像是这条直线上的一个点,望向无限延伸的两端,思考要去哪里? 时间点似乎又是黄昏,远处天际流溢着炽热的色彩。
我低头看我的初始化模型,哦,这次有身体了,我穿着白色的长袍,却没携带任何水和食物。 环顾四周,是前行的人们,他们有的背负沉重的行李,身体前倾。 我看向天空,时间好像凝固了! 风就那么吹着,烈日像是钉在了山崖的唇边,大片大片的旅人,前后都是漫无边际的大漠,但我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淙淙流水声。
袖子湿了,海风吹来,将我冻醒,水已经灌满了小舟, 这个小舟的密度居然与海水一样,在海面以下悬浮,却还在神奇地前行。 一时之间,我恍惚了,感觉好像不是小舟在前行,而是海在向我走来, 寒冷的感觉在等待中溶解,我干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躺入小舟中,呼——一串气泡由水下喷出,我并不担心,只是睡会儿罢了。小舟的上表面紧贴着海平面, 我随小舟一起在水下滑行,似乎感觉到海平面在卷曲,整个海洋扭曲并首尾相衔,是莫比乌斯环! 我将在上边进行无限的滑行,看似前进,但其实在循环往复,一面叫未来,一面叫过去,我在其间穿梭,我又在寻找什么呢?
一个剧烈的晃动, 我睁开眼, 是火车在晃动,远处是黑夜里若隐若现的紫色山脉轮廓,那是大地的面庞。 其他的乘客都睡去了,我心里却明晃晃地亮着。 我缓了一会儿,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手里似乎抓着什么,我慌忙低头,张开手,发现了我从刚刚潮湿的梦境里捞出的东西, 是一个疑问,“我在寻找什么呢? ”
我检索了心里的空间,找到一把钥匙,我的任务似乎是找到这把钥匙对应的宝藏。 于是,22年来,我一直不懈地追寻,学会说话、走路、阅读、思考、爱与被爱似乎都是为了寻找这个宝藏而服务,那个闪闪发光的宝藏到底在哪呢?
旅程的起点与终点在命运的伟力下首尾相衔,我的宝藏是否也如此,我找到两面相对的镜子,看到在我的背后,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我抬头,与镜中的我对视,露出一个大大的傻笑。说来也巧,找着了! 我笑着,相对的镜子反射出无数个我,像大漠里那条无限长的石砖路,而我可以同时看到自己的正面与反面, 像那片叫作莫比乌斯的海。
寻找宝藏的任务最后指向我自己。 由我手心的钥匙通往我背后的钥匙孔,原来我要找的,是我自己。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打开自己了。 车厢的晃动依然继续,车厢间的灯也不再叫嚷,而是安静地低垂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黑暗和困意碰了杯,无奈地看着我。
要回家了,许久没回去了。 构成过去一年这个环的两端,是这一年的两个冬天,它们串起四季,首尾相衔,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