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仁心与幸福:是为自己,也是为天下人
作者:张道奎
人生在世,活得也短暂,也漫长;活得也快乐,也艰辛。忽忽几十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是如此渺小,数万日夜之间却又有许多无聊光阴;而孩童时期的懵懂欢快,却往往又是成年岁月里的可望不可即。当有了生活阅历、有了思考欲望之后,总是不禁会反复地问:我因短暂而渺小、因忙碌而晦暗的人生,又如何能够获得最明亮、最温暖、最幸福的生命光辉呢?
这种对于生活与生命的追问,几乎是每个人都曾经思考过的,这个问题连诸多光环加身的孔子也未能逃得掉——或许正是因他深刻回答了每个生命个体的共同关怀,才能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拥有这诸多光环。为什么孔子的生命能够获得最明亮的光辉呢?他首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生活在人世间的、和我们一样有亲人、朋友和学生弟子的人;我们所经历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等等痛苦,无一不曾加诸彼身,甚至因他身处乱世而痛苦更甚。细读《论语》我们就能够看到,孔子一生所求的也和今天的我们并无太大区别,也不过是为了活得更明白而不断寻求答案,为了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能活得幸福而探索一个理想的个体生活方式,为了天下人都活得幸福而寻求一个理想的社会生活状态。
个人的幸福首先是一种精神状态,孔子把人生最理想的精神境界称作“仁心”。有仁心的人能够在生活中“坦荡荡”,精神状态首先是平和安定的。孔子在《论语》中描绘了他理想中的关于君子仁心的标准,子曰:“仁者爱人”“忠恕而已”。仁心在内大约就是一颗温暖、明亮、宽厚爱人、中距有畏的仁心,其外化则为温直坦荡、文质彬彬、志坚身正的君子。《论语》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己怀着好奇心而探知外界并付诸行动,就会觉得快乐;自己的新朋旧友从远处而来,是值得开怀大笑的;自己不因为别人的无知、无心的过错而生气,这是君子的样子。这是一个心里怀着“仁”的君子对己身、对友身、对普通人的态度。说着很容易明白,如时时勤拂拭般的“慎独”,有些人也能做到,但真正养成这种内心的状态并觉得快乐,就不容易了。如果没有一颗仁心,终日不违仁是可能的,终生不违仁就不太可能了。如果只是终日“慎独”而自我压抑,这种精神状态能使自己幸福吗?显然不能。所以仁心,首先应是本真的赤诚之心。
有仁心的人能够在生活中“心安”,面对身边亲人的精神状态就是“问心无愧”的。在这里仁即是爱人,爱无需做作,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仁心最牢固的本源就是父母之爱。“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之后汤食衣物,提携捧负,十数年才能长大。每个人都曾受了父母执着而细致的爱。孔子的学生宰我认为为父母服丧三年太久了,一年就可以了。孔子直接问他:如此你心安吗?宰我回答:安。孔子据此认为宰我是个不仁的人——受父母三年怀抱之恩才得以长大,“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所谓三年之丧,是因为痛失亲人,“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君子服丧的行为必须要有节制,但思念之情不尽。如果对最爱你的人都可以如宰我一般薄情无恩,这种人心里必然是冷冰冰的,不是无仁是什么?心中没有温情,人生没有温度,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有仁心的人能够做到兼具爱心和恒心,因而面对身边亲人是安稳且恒久的状态。在孔子时代这个恒心是通过家族关系获得的。家庭中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即是父母、兄弟、妻子。父母之爱最无私,犹春晖之于寸草;兄弟之爱最长久,血浓于水,毕生相伴。因而孝、悌,是人人都具有的善的情感。以孝悌作为仁的本源,是因为孝悌与生俱来而且毕生稳固。这个情感是毫不疑虑的。亲情如丝织,亲善相因。所以后世儒家认为治世以仁义为先,仁义以孝悌为本。以不变的血缘关系之恒久守护好仁心,并推及亲人,爱父母,爱兄弟,爱朋友,自己亲近的人都幸福了,自己才能幸福。
没有恒心的爱,是不安稳的,所以只有爱心而无恒心仍不是仁心。在探讨仁之本时,孔子为什么不主张以男女之爱呢?是他没考虑到吗?显然不是,因为经孔子删定的《诗经》开篇即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然而从感情发展的过程来看,男女之爱常常因为没有恒心,而太过热烈和偶然。来如洪水,去如烟云。来如春风,润生草木;去则如刑秋,以至满目萧然。在东周礼崩乐坏的时代中,不顾礼法之媾和、夜奔、乱伦等现象比比皆是。一如《诗经·卫风·氓》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的故事。爱情如浮萍,爱恨无常。若以男女之爱为仁之本,当此爱不稳时,仁必亦随之风雨飘摇。然而能否听之任之呢?若没有男女之情,又如何而来的儿女子孙?没有稳固的婚姻,又哪里来的人伦家庭?家不能稳定温暖,何来父母之爱?何处有兄弟之情?在孔子的时代,甚至在随后两千年的帝制时代,尚有婚姻礼法能够稳固。然而在婚姻自由的今天,男女爱恨更为剧烈多变、反转无常。家庭不稳,孝悌何处立身?仁心何处安放?难道要让我们的子孙在人生的来处也颠沛流离吗?难道要让后世子孙再无孝悌之情、再无君子仁心吗?
做一个有仁心的君子,自己能够求得心安、温暖和幸福;把这种“仁心”推而广之,就能够形成理想的社会生活状态。于是能够推仁心及亲人、及族人,进而能够推及天下人,则天下大同。子曰:“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泛爱众,是对一个怀有仁心的君子的更高要求。这已经超出了人伦之常的孝悌之情范围,超脱了个人生活与人生荣辱的范畴,上升到实现人类幸福的社会理想的高度。这正是孔子的志向所在。《论语》记载,“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那么在孔子的志向中,实现社会理想状态的责任主体是谁呢?正是怀有仁心的君子。是君子推仁心及老者,及少者,及朋友;是君子使老者安,使少者怀,对朋友信。这也即孔子后学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怀有仁心的君子能够做圣王,做到推己及人,即是行仁义、行仁政。把君子仁心推及到全天下,人人都怀有君子仁心,那就是天下大同,天下人就都能够幸福了。
然而仁心不能推及天下人怎么办呢?对于偶有不仁之言的学生如宰我,孔子虽然批评他“朽木不可雕也”,但仍坚持有教无类的原则而未放弃他,仍承认宰我是自己的弟子。所以有仁心的君子对待他人,也必须有“人不知而不愠”的包容,有“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胸怀,有“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化育。这就是孔子对仁心尚未生发的普通人的态度。同时孔子也不主张宗教式的自我奉献,而是为普通人设立了保护自身的限度,所以问出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质疑。因而孔子告诉弟子对于不仁之人的一般原则:“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既如此,仁心才是有限度的,既能温暖他人,也能保护自己。于是仁心能兼顾自己的幸福与天下人的幸福。
人生以仁心求幸福,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人。就如“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是因为自己也是全人类、天下人之中的一员。个体的生命虽短暂,但当个体思考的荧光融入到人类历史长河中时,个体生命也就获得了明亮而温暖的光辉。“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孔子怀揣着一颗仁心,在礼崩乐坏的时代里深情地活着。孔子也曾知其不可而为之,因而其光辉才突破了个体生命的局限,不仅照亮了七十二弟子,更启照了几千年来谋求天下人幸福的君子仁心。(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后)